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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0章 投機者

  醒來時天已大亮,身側是柔軟的鹿皮和毯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米粥的噴香。走出帳篷,光線刺眼,趙無恤用手掌擋住陽光,朝那些滿懷敬意向他行禮的兵卒點頭,無論他們來自西趙還是東趙。

  腹中饑腸轆轆,他在就食后一問才知道,自己這一覺,竟睡了整整一晝夜,此時已是戰后的第三天了。

  太累了,無恤實在是太累了,這一個月來,他和手下的兵卒們幾乎沒怎么合過眼,生怕回來晚了,棘津會被攻破。本來牧野大戰后可以好好休整幾天的,但中行氏南下的威脅卻依然籠罩在頭頂,趙鞅又在沁水邊巴巴地等他來援,所以不管無恤多累,都得飛奔而來。

  可打完沁水邊的拔營攻堅后,他們真是到強弩之末了。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無恤能將精銳的武卒和魯兵全須全尾地帶過來,已經很不容易,何況一戰下來,也有不少傷亡。

  每個將領心中都有屬于自己的嫡系,趙無恤的嫡系是武卒,但在趙鞅眼中,這些人卻只是一支外國募兵,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隨時可以頂在前面為西趙做盾牌和炮灰。大宗對待小宗軍隊,一向是這種態度,邯鄲氏的反抗不是沒緣由的。

  趙鞅下意識地讓兒子的嫡系去擔當更大¢長¢風¢文¢學,w@ww.c︽fwx.n±et的責任,不顧他們的狀態和傷亡,上一次雪原大戰,就因為趙鞅執意要他們頂在前排,剛成型的武卒傷亡近半,趙無恤當時可心疼了好長時間。這一次,底氣十足的他選擇了婉拒,作為身后眾人的主君,他有義務出面維護他們。

  西趙眾人在沁水邊坐等了那么長時間。趙鞅手下也有不少從晉陽征發的戎狄騎兵隨行,像追擊殘敵這種事情,讓他們去代勞即可,何必再刁難疲憊的東趙兵卒?

  經過此事,趙鞅大概也意識到了,趙無恤的手下并不是用來填溝壑的從屬兵。待遇至少得上升到“友軍”的程度,便收回了成命,讓陽虎另行挑人去追擊殘敵。可惜和無恤預想的一般,未能盡全功,范吉射逃入了雍邑,陽虎也只能望城興嘆。

  戰后盤點,西趙在渡河戰中死傷千余,東趙在拔營戰中死傷數百,而范氏最為慘重。先前的一萬大軍徹底打殘,共有兩千多人戰死,近五千人投降,逃脫者不過兩三千。

  今晨,趙鞅帥西趙剩下的六千人先行出發,去圍困雍邑,趙無恤的兵則留在原地休整,順便將俘虜押到河對岸去看管。這一點,自覺充當趙氏后勤大隊的韓氏很樂意幫忙。

  將這些事忙完后已到午后。趙無恤便要拔營去雍邑,和趙鞅再次合兵。他邀請留在這里等待的家臣楊因同車,詢問起了前夜大戰后的詳細經過。

  “范吉射是怎么逃掉的?”

  楊因嘆了口氣道:“范伯能夠逃離,多虧了他的首席家臣王生…”

  原來,因為王生的提醒,范吉射不等全局潰敗就開始撤離。所以帶了不少人逃脫。一路上,他的家臣王生親帥一千范氏精銳斷后,與追擊的陽虎且戰且退,以半數的死傷為代價,讓范吉射逃入雍邑。

  “王生?我聽說過此人。”

  趙無恤道:“王生是范鞅還在世時發掘的人才。作為范氏第一謀臣,他說的話常被接納。他很討厭張柳朔,卻建議范吉射重用張柳朔。范吉射問:‘張柳朔不是你的仇人嗎?’王生回答:‘私仇不妨礙公事,喜愛不廢棄過錯,厭惡不排除善良,這是道義之理,我豈敢違背?’于是張柳朔便成了朝歌的邑宰,事后向王生道謝,但王生卻依然討厭他,閉門不見,這件事和祁奚舉賢不避親仇一樣,成了新田市井的美談…”

  楊因有些驚異:“想不到君子身在魯國,卻對晉國發生的事知道得如此詳細。”

  趙無恤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因為張柳朔是張孟談的親叔叔,所以他才會知曉此事,也不知張氏叔侄算不算雞蛋分別放幾個籃子的表現。

  他又贊嘆道:“昨夜在外營擋了我許久的是應該就是他,此人不簡單啊,范氏之中亦有英才和勇士。”

  楊因道:“然,范兵的抵抗還是很劇烈的,一些處的戰斗直到天明時才結束。通過審問得知,這些范兵多半是從凡、共、雍三縣征來的,如今范氏大敗,這三處想必十分空虛,故陽子提議進圍雍邑,若能困住范吉射最好。然后可派兵去掠取范氏各城邑,這樣可以避免千里饋糧,待這幾處城邑疲敝后,再乘機取之!”

  趙無恤點了點頭,趙氏合兵一萬多人,人吃馬嚼的,溫縣的存糧都快吃一半了,不因糧于敵的話,消耗太大,只能靠韓氏補充。陽虎這招挺狠,但效果會很好,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芑稈一石,當吾二十石。

  至于陽虎拘泥于拔城攻堅,他就不敢恭維了,此計的前提是中行氏不會發兵西來。

  中途休憩時,無恤喚來書記官項橐問道:“棘津那邊有消息么?”

  項橐道:“昨日傳來過一次消息,說大軍已經抵達大河南岸,開始準備渡河,到今晨應已渡完。”

  無恤暗想:“中行氏已經抵達朝歌,中行寅再笨,也該發現我在牧邑只是虛張聲勢了。只望他惱羞成怒,直接西來尋我會戰;只希望他就算進攻棘津,也是在我方援軍站穩腳跟后;只希望以盜跖和羊舌戎兩人之才,能頂住東陽勁卒的壓力…”

  他突然產生了一絲遲疑,自己是配合趙鞅攻略雍、凡、共呢?還是冒險東進,去解棘津之圍,力求在野戰里擊敗中行氏呢?

  無恤傾向于后者,但這還得看中行寅下一步怎么走,最好能給趙氏圍點打援的機會。

  總之,還是兵力不夠啊,不然就不用這么左右為難了。

  正在這時。趙兵長長的隊伍身后,揚起了一陣煙塵,斥候來稟報說,沁水之畔有一支人數千余的人馬已渡河,朝這邊尾隨而來!

  眾人生疑,趙無恤卻哈哈大笑道:“勿慌。這是我兄弟來了!”

  韓氏領地分散,一般來說組孫三人各居一處,如今韓不信在新田,其子韓庚在南陽之地,而韓虎,按理說要去家族主邑平陽的。

  不過韓不信卻做了調整,讓韓虎去南陽地主持軍政,將其父韓庚換到平陽去。

  “你父親呀,太過畏首畏尾了。我怕他把握不住機會。”韓不信送韓虎走之前是如此說的。當時,趙氏與范氏尚未公然開戰,只是在沁水邊劍拔弩張地對峙著,當時,趙無恤的東趙大軍也尚未渡過大河。

  可就在這一路上韓虎卻赫然聽到了一連串的消息。

  趙無恤旬月返晉,已經渡過大河了?

  牧野大戰,邯鄲稷、范禾雙雙戰死,聯軍全軍覆沒?

  趙無恤又馬不停蹄。西進沁水,配合趙鞅將范氏一萬大軍殺得片甲不留。沁水為之不流?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等韓虎站在沁水南岸,望著對岸的殘余戰火,徹底相信了。那些擠得密密麻麻,滿眼畏懼的范兵俘虜可作不得假。

  所以他連夜入州邑。將父親韓庚從臥榻上喊醒。

  “出了何事?”韓庚睡眼朦朧,對昨夜發生在沁水邊的戰事尚一無所知。他這些天雖然一直在配合趙鞅,卻配合的并不主動,都是趙氏提出,韓庚便讓人照辦。無論是出勞役修營,還是刨土制囊,斷絕沁水。

  但惟獨有一樣,他死咬牙關,絕不出兵,韓庚將南陽三縣的韓兵牢牢攢在手中,不愿為趙氏火中取栗。

  然而今夜兒子韓虎一到,就下拜稽首,大聲道:“父親,發兵,請速速發兵!”

  韓庚頓時醒了,皺著眉道:“為何?是你祖父的命令?”

  “不是,這只是小子的判斷。”

  韓庚嘆了口氣:“我聽說你與趙氏無恤關系親密,甚至約為兄弟,但這卿族相斗,可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韓虎失笑:“小子怎么可能因為這一點就不顧韓氏利益,發兵助子泰呢?”

  聽完韓虎在沁水岸邊的所見所聞后,韓庚十分詫異,幾度起身在堂中踱來走去,招來打探消息的家臣詢問后,確定這的確是真的。

  他不由出聲贊道:“趙氏父子真是不簡單,竟將兵力占優的范氏殺得大敗!”

  但他又遲疑道:“范氏雖敗,尤有中行在,東陽勁卒身經百戰,可不是范、邯鄲的族兵能相比的,我怕趙氏不能敵也…”

  韓虎殷切地說道:“能嬴的!通過趙無恤兩戰破局,趙氏已徹底扭轉了開戰之初在太行以東的劣勢。但離全勝尚早,正因如此,韓氏更應該加入進去,雪中送去熱炭,更好過在錦衣做成后上添一朵繡花。如今形勢開始偏向趙氏,韓氏參與其中,勝利后才能多分到些城邑、人民!”

  見韓庚還在猶豫,韓虎湊上前去,在他耳邊輕聲說道:“父親,其實早在小子離開溫縣去新田時,趙無恤便拉著我承諾說,若韓氏出兵相助,則事后可以共分南陽之地!昨夜戰畢后,他又派人過來說了一次。”

  韓庚沒法冷靜了:“當真!”南陽,這片膏腴之地,韓氏盯上很久了,這州邑,就是韓宣子使了無數手段才搞到的。

  “是真的,先前顧慮到趙氏與范氏勝負未分,故小子不未提,如今范氏既敗,中行乃我家舊怨,韓氏出兵合情合理,父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韓庚不再猶豫,允諾了韓虎的提議,同時撫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不是為父謹慎膽小,只是我韓氏在六卿中最弱,不得不投機觀望。因為這種大戰一旦卷入進去,不分出勝負就無法脫身,早年的下宮之難、三卻之亡、厲公之死、欒氏之滅,我們都明哲保身,絕不參與,這次被趙氏拖入戰局,也不知是福是禍…”

  “既然趙氏與范氏在太行以東大打出手,那太行以西也少不了戰事,這就是你祖父讓我回平陽的原因。我不日便要出發,南陽三縣就交給你了,這里的七千兵卒,十多萬生民都攢在你手中,可要慎之又慎,不要參與硬仗,也不要白白為趙氏填溝壑啊!”

  韓虎應諾,隨后開始下令征發兵卒,第三日,安排好留守的家臣后,他便帶著州縣的千余邑兵渡過沁水,追上了拔營北行的趙無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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