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吉日一大早,隸妾們就用冒著蒸汽的熱水注滿浴盆,服侍樂靈子沐浴更衣,一切完畢后,她黝黑的秀發輕輕搭在背上,最后披上了吉服。
“淑女美矣…”連她的陪嫁媵妾孔姣也不由發出了贊嘆的聲音。
“是么?”
樂靈子坐在在妝臺前,對著磨得發亮的銅鏡,里面是一張如花似玉的俏臉,而身后則是滿眼羨慕的孔姣。
今天她被精心裝扮過,原來便是有著大邑商女兒的清秀,如今更是顯得儀態萬方。但她被修過的雙眉輕蹙,還是為了已經到了眼前的婚事而憂心不已。
本來這樁婚事已經沒有多少波折,可是這次前來晉國,一路上被戰爭籠罩的陰云從未消散,而且除此之外,還有種種擾亂未婚夫心緒的事,和人。
不過她還是必須為身后的媵做出表率,樂靈子抬起一對寬袖,在銅鑒前輕輕一旋,露出了自信的一笑。
“的確很美。”
這幾日,她們的暫居之所位于溫縣外郭,大河之畔。此地在河之陽,在溫之汜,午后時分,盛裝的新婦走出室內。河風吹過,裾袂飛揚。衣著鮮艷的媵嫁簇擁上前,聚攏她不染纖塵的一襲白衣,如花叢中翩飛著一只粉蝶。
車轍消失之處是湯湯而逝的河水,她回頭,遙望大河的對岸,今日天氣極佳,河霧消散,能看清對岸的光景,她知道,彼岸是鄭國,壽星分野的鄭國,鄭國越過黃池再往東,則是大火分野,養育自己長大的母國——宋。
她又向前望去,盛大的親迎隊伍吹著喜慶的笙簫走近,雙方的使者互相行禮,陳列著贄見的儷皮、玉璧、榖圭、束帛和羔羊。氣氛開始熱鬧起來。
不過親迎隊伍的警備嚴格的有些過分,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這微小的芥蒂很快釋懷,因為新郎已經走過來了。
從商丘走到這里。這一路上雖然話說得不多,多數時候也只能隔著車壁交流,不過年余未見的生分卻少了許多,他們之間好歹還有幾分情誼,比起素未謀面便要同床共枕的那些夫妻好多了。
就這么想著。雙方越來越近,樂靈子隔著面紗,不經意的顧盼間又撞見他的目光。
趙無恤已經大方地走來,按禮俗要服侍她上車。
“其君之袂也良?其娣之袂也良?”
她突然瞥了身后的高個孔姣一眼,對趙無恤小聲地說了這么一句話,然后揶揄著看著他的眼睛。
趙無恤遲疑了片刻,還是回答道:”雖則蝃蝀,匪我思存;誰謂我心,素衣如云…“
他從容地微笑,不過樂靈子卻看得出。他頗有些神思不屬,當然不是對身后的媵娣感興趣,而是心思根本就不在這里。
”發生什么了?“她自內心發出疑問。
“無事。”趙無恤笑了笑讓她安心。
但疑慮并未從她的心中打消,若是仔細觀察,她甚至能看到一些衛士甲衣衣角沾著的血跡。看來這人生大事才剛剛開始,便面臨種種困難啊。
不過她還是從容蹬車,襜車緩緩啟動,原地轉過三周,他將車韁握于手中,緩緩向前駛去。
”告廟的儀式在明日。今天則是回寢舍行共牢合巹之禮…”
趙氏的禮儀有司已經將程序告知了趙無恤,趙無恤孤身一人時能容忍刺客來襲,可一旦新娘蹬車,他便不許沿途再出絲毫差錯。街邊被守衛得嚴嚴實實,一路平安無事,直至去年就在為兩人修筑的臨水宮室,這里是他們的新房。
車子停穩,從河水上吹來的風掀起了起了她的車帷,人們紛紛看去。她就像一朵風中的白曇,眾人皆為新娘的優雅從容驚訝。
但樂靈子也隱隱聽到晉人賓客們發出的竊竊私語聲。
“中間那位就是新婦?”
“可不?雖看不清容貌,但君子能看上的女子,定然貌美如斯!”
“這還用問?您沒看見眾星捧月?”
“嘻,但奇了怪哉,怎么未來夫人的衣飾還不若從娣的精美呢?”
“哎,說得也是,一身素白,連些顏色都沒有。”
她愣怔片刻,看來,這些喜好黑紅兩色的晉人尚不習慣殷商遺民的尚白之俗。記得宋國的傅姆們曾深情地回憶過千年前,帝武丁迎娶婦好的盛況,“白者,吾之服也”,白色才是最純美的顏色,新婦所服呀!
不過只在趙無恤朝周圍看了一眼后,賓客們無不噤若寒蟬,今天正午時分,這位魯國大將軍才剛剛遭遇了人生中的不知第多少次刺殺,卻從容不迫,讓儀式照舊。
無恤回身朝新娘作揖,兩人現在還無法攜手,而是以一塊素布牽引,一同進入寢門。
晉人雖然喜好黑紅兩色,但趙氏特地表示尊重殷商舊國的習俗,不但新娘服飾使用了素白,寢堂內外也沒有后世結婚艷麗的大紅,時值黃昏,倒是讓趙無恤頗有一番感觸。
他在前面走的坦坦蕩蕩,樂靈子卻走得小心翼翼,雙目緊緊盯著他的背影。因為任何一個細節都關乎她在這個家族中的地位,千萬不能鬧笑話。
在衛國就有這么一個故事,衛國有位貴族迎娶宋國新娘,新娘上車后,就問:“兩邊拉套的馬是誰家的馬?”御者說:“借來的。”新娘對仆人說:“鞭打兩邊拉套的馬,中間駕轅的馬也跑,可以免受鞭打之苦。”車到了新郎家門口,扶新娘下車時,她又對送新娘的老婦說:“把灶火滅了,以防失火。”進了新房,看見舂米的左臼,又說:“把它搬到窗戶下面,免得妨礙室內往來的人。”
結果,主人家覺得她可笑,遂輕之。
那位宋人新娘這幾次說的話,都是切中要害的話,然而不免被人笑話,這是因為新娘剛過門,就說這些,失之過早了。
所以樂靈子依照著本分。依照著自己的位置,在趙無恤的牽引下,戰戰兢兢地走完了全程,從少女變成婦人的全程。
春秋婚俗和后世有很大不同。雖然趙氏宴請的賓客眾多,但就算是至親之人,今日也不會來打擾一對新人。結婚當夜是兩個人的事情,只有把該辦的事情辦完了,第二日才會去一起去宗廟拜見父親兄弟姐妹。代表新娘正式加入這一宗族。
所以今日的婚禮,既嚴肅,又輕松,嚴肅在于那些繁瑣的儀式,輕松在于今夜多數時間,是兩個人私下相處的。
入了堂上,卻見贊者(輔助行禮者)已經在筵席中設俎、敦、籩豆。趙無恤揖請讓靈子先入席,二人入席對坐,新郎在西,面東。新娘在東,面西。他們四目而對,媵妾則侍奉在側,不敢涉入這兩個人的空間。
他們就這么靜靜地坐著,等待霞光滿天的黃昏變黑,等待夜幕降臨。
新郎禮服英武,新娘則素衣純潔,她的面紗已經撤下,戴著翚鳳冠,但這一期間兩人不能說話。只能通過眼神來交流。
看得出趙無恤有點心事,不過還是努力地朝她微笑,手掌虛抬,示意她別緊張。且稍安勿躁。
他們要共牢而食,皆先祭而后食,就像后世西方人晚餐前要禱告上帝一般,他們也向自己的昊天上帝祈求,祈求一生一世。
待飯飽后,便開始準備喝下合巹酒。贊者洗爵。先酌新郎,后酌新娘。前二次用爵,第三次用巹。
巹,即剖瓠(葫蘆)為二,表示二人分則為二,合則為一,夫妻共體。后世稱之為“合歡酒“、“交杯酒“。
到了第三杯時,他們湊得很近,肢體相交,目光離得很近,將自己的巹輕輕遞到對方唇邊。酒色清瑩,滋味醇香,甘露入口后,新娘的臉頓時變紅了,在男子眼中卻越發顯得秀色撩人。
卒食,撤饌。御者為新郎設臥席于西,媵為新娘設臥席于東。
作為新郎官,趙無恤還要繼續應付一下賓客,而樂靈子則坐在洞房中床邊,低垂著頭。
兩根兒臂粗細的牛油香燭,映得洞房中通亮。晉侯、宋公賜予的綢緞和器皿放在案前,素色的喜帳,被兩支金鉤掛在了六腳床沿。
新房之中,除了樂靈子之外,還有陪嫁的媵孔姣,她比新娘還要緊張幾分,只如木雕般站在原地不敢說話。
樂靈子靜靜的坐在床邊,呼吸都是柔柔細細,她看似平靜,實則雙手絞在一起,顯出了她心中一點也不平靜。
自打趙鞅和樂祁一拍即合,為他們締結婚約,已經快過去六年了。在宋國默默為父親守孝,靜待趙無恤三年之約的那些日子,樂靈子常常為他的安危擔心得夜中難以安寢,害怕這樁婚事最后落到她當初所擔心的地步。
宋之亂時,她幾乎以為這個故事就要以悲劇收場了,然而趙無恤卻讓所有人大吃一驚,扭轉了宋國的戰局,將她,還有南子都救出生天。
如今,等待了多年的婚約,終于到了最后一步。
但日后呢…樂靈子不敢去想,卻又不能不去想。
未來丈夫雄心萬丈,他激烈的一生對樂靈子,對長相守注定是一個考驗。千載欷歔,花開一瞬,風光和美麗全都留在了水一方,在世人欽羨不已的浪漫背后,只能冷暖自知了…
就這樣等待著,畏懼著,她已經沒了時間的概念,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半刻,或許一個時辰。
”吱呀“一聲,是新郎進了房,如同雕塑一般的孔姣這才如釋重負地退了出去,在外面輕手輕腳的關上了房門。
房中變得只有兩個人,樂靈子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得厲害,不知道走過來的那人是不是聽到了。
趙無恤見著坐在床邊,繃得僵硬的樂靈子覺到有些可愛。
“怎么?”他走過去,握住了她的手,發現它們入手冰涼,而且在瑟瑟發抖,不由心生一絲慚愧,“少君莫不是在害怕?“
樂靈子也不否認,而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君子今日來館舍迎親時,似乎遇到了一些事情?“
”然,遇到了幾個膽大包天的宵小之輩…“
趙無恤也不瞞她。將今日中午遇刺之事簡略地說了一遍,只略去了自己暗中給刺客們機會一事。
”刺客…總有人想要靠這種方式帶走性命…“樂靈子咬住了下唇,眼中不僅有擔憂,還有痛恨。她的父親樂祁正是被刺客在羊腸坂上刺殺了的!
”放心罷,吃一塹而長一智,他們傷不了我的,而且婦翁的仇怨,我從未忘記!“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她搖了搖頭。道:”君子戰無不勝,一切自有自己的打算。”
她抬起眼睛,認真地看著趙無恤:“我愿伴隨夫君跌宕起伏,為你管好家室,為你誕下子嗣,一如《大雅.思齊》所說的,太姒嗣徽音,則百斯男…“
那下宮鹿苑畔的白曇少女驚鴻一瞥,轉眼間便要成為恬靜祥和、德音孔昭的妻子和母親…
聽了樂靈子的吐訴,趙無恤很是感動。他看重樂靈子的就是這份堅韌和優容之心。她一向淡雅鎮定,無論是樂祁被扣留那次,還是趙鞅昏厥那次,亦或是宋國內亂,被叛軍團團包圍那次都是如此。
除卻對此女的感情外,正是看中了她的一點,趙無恤才坦然接受了這一政治婚姻。能碰上一個孝順父母、心地好的女孩子,那是再難得不過,遇上就不能放手。
何況,她是在亂世中。做趙氏主母的上佳人選,戰火紛飛之時,需要堅強的不僅是男人,女人更得如此。
不過樂靈子的下一句話。卻讓他汗顏不已。
”我只怕夫君的心,不在此處…“
趙無恤額頭都流出冷汗了,自己的妻子,可聰明得很啊,這位秀外慧中的少女,她似乎什么事情都很明白。
他也不想過多解釋。而是坐到妻子的身邊,將她的手強拉過來攥在掌心里。另一只手強硬的托著她的小巧下巴,轉到正對著自己,向那對聰慧的雙瞳中深深望進去,然后吻了下去。
雙唇離開被吻得喘不過氣來,趙無恤的手又探上了她的腰間。
樂靈子不敢動彈,緊緊的閉著眼睛。
對男女之事,她可不陌生,且不說在出嫁前,她被傅姆們教授過男女方面的知識。就說那些記述上古醫術的陳年竹簡里,還記述的一些之術,她也一一當做必須的知識誦讀過。
但此刻,她卻渾身酥軟,只能強忍著羞澀,但還是聽任趙無恤為她解開羅裙,將衣衫一件件褪去。
”我的心今日在此,這便夠了。“
這句話讓她頓時沒了抵抗的,燭光熄滅,新婚夜開始。
新婚夫婦在寢堂內獨處,而另一處,宴會卻正入佳境。
夜幕已然降臨,大殿燈火通明,殿外的火炬統統點燃,殿內的燭光也隨處可見。賓客們在案幾后,正在進門的賓客們在外面留下佩劍武器,經有司依次通報名諱與頭銜,再由衛士護送穿越寬闊的殿堂。側席上全是樂官,有鐘師、吹笙者和彈瑟的樂工。
趙鞅在首席上笑看賓客們的奉承,邯鄲午和趙羅則坐在趙鞅的左右手,照理說這算是一種優容,但提邯鄲午卻只是悶悶不樂地喝著悶酒。
當趙氏的有司喜氣洋洋地跑來宣布,新郎新娘已入洞房后,賓客們紛紛起身吟詩頌揚道: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愿中軍佐早日喜得嗣孫!“
“滿上酒盞!”等眾人頌完后,趙鞅面帶喜色地宣布。
豎人們連忙上前將清酒倒入眾賓客的酒盞中,趙鞅單手舉起:”與二三子同樂!“
趙羅喜氣洋洋地雙手捧起:“愿趙氏有百世世卿!”所有人都這樣說道。
數百個酒盞同時碰響,宣告婚宴進入,邯鄲午和旁人一樣干了第一盞,落座時顧聲氣指地叫人重新滿上。
但那些端上來的佳肴,他只是嘗了一口,便將食物推開,面色有些微微發青。
“味道不好么,堂兄”趙羅則在一旁狼吞虎咽,他們溫縣最好的不是兵卒,而是庖廚和調味的雍人。
“今日無甚胃口,我還是多飲些酒罷。”邯鄲午勉強地笑了笑,小心地看了不遠處的趙鞅一眼,輕輕地飲了一盞。
他在為這場婚事后,他必須被迫去新田狀告范、中行兩事而發愁。
想到這里,他顫顫巍巍地起身,打算再去恭賀趙鞅一言半語,這樣才能讓自己安心。
然而剛走出筵席,他卻覺得腿腳一軟,嘭地一聲跪倒在地,酒也灑了一地。
“怎么了,邯鄲大夫?”旁邊的賓客們連忙出來攙扶,而在殿內的衛士們也警惕地看向這邊。
“無事,無事…”邯鄲午在旁人攙扶下起身,有些惱怒地看著被酒灑得濕漉漉的地板,打算重新拎起酒壺再倒一點。
然而,就在他強撐著彎腰時,卻引發了一陣猛烈的咳嗽!
一整個筵席被按翻,在旁邊跳舞的舞妾驚呼一聲跳開了,那些彈瑟鼓琴樂師的樂調也被打亂了。
這一下,連趙鞅的鷹一般的目光也掃了過來,面上帶著一絲不快。
周遭充滿各種疑慮,一半的賓客站了起來,想知道這邊發生了什么,而衛士們也已經圍了過來。
邯鄲午卻再也站不起來了,他的臉色越漲越紅,手努力要去摸酒壺和酒盞,卻兩眼泛白,像一只熱透的大蝦般蜷縮了起來!還發出了令人恐怖的哀鳴,最后卻歸于沉寂。
旁邊的人開始驚呼,趙羅等人在旁邊圍了一圈,紛紛用恐懼的目光看著邯鄲午。
最后,還是鄭龍大步走了過來,將邯鄲午翻了過來,卻見他的臉龐已經硬得像巖石一樣,他面色漲紅,眼白突出,神色恐怖。
鄭龍將手指放在邯鄲午鼻前輕輕試探,隨后抬眼宣布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