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真有意與趙氏結親?”
離開正殿后,知瑤忍不住問叔叔知果。
知瑤二月份攻克仇由,三月初時押送仇由貴族回新田獻俘,知氏與晉侯關系極佳,送回的戰利品里自然少不了國君的一份。虛榮的晉侯大喜,知瑤便被順理成章地任命為仇由大夫,仇由也成了知氏的合法領地。
這次受趙氏之邀前來祝賀,本是沒有他的,但存了見趙無恤一面的想法,知瑤提出自己也要來溫縣。知伯礙于他的性情,本欲不允,可挨不過愛孫的請命,只能同意,但讓他一切都得聽叔父知果的,決不可依著自己的性情欺凌他人。
對這個聰明絕頂的侄兒,知果一向不太喜歡他,此刻干笑道:“你祖父的心思是猜不透的,但在我看來,或是在迷惑趙氏,讓趙氏安心…”
“祖父要求趙氏一分為二,讓趙氏父子如何安心?以趙無恤的脾性,恐不會答應。”
知果年近三旬,也是個聰慧的人,他撫著胡須道:“趙氏與范、中行已經勢同水火,如今無非是想約合韓、魏兩家共伐之,為此,他們需要知氏的支持。知氏遣人來結好,若我是趙孟,肯定會假意同意,再禮送吾等離開,隨后一心準備與范、中行的戰爭,妄想先破二卿,等太行以東的戰局已定,知氏便奈他們不能…可父親的心思,又怎可能如此簡單,休說是趙氏,換了我,也不甚明了。”
說話間,兩人走到了館舍處,知氏被安排在單獨的院落里,知瑤和叔父相互行了一禮入室安寢。
直到這時,一直跟在身后,沉默不語的豫讓方才從陰影里走出來,附在耳邊小聲說道:“君子。今日在殿外,邯鄲氏所帶的隨從里有幾個下臣的熟悉面孔,正是范氏的朝歌劍宮死士!”
知瑤回頭望了豫讓一眼:“你沒看錯?”
“絕不會有錯。”
知瑤冷笑道:“祖父此番手段高明,同時拉攏五卿。卻不明顯倒向哪方。范、中行這幾年處于劣勢,他們已經放下了早年的齷齪,一心想求知氏相助。但他們的家主太自大了,一直沒打消自行其是的念頭,此事你切勿聲張。知氏這邊,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即可!”
“無論趙氏父子會不會遇刺,死或不死,無論范、中行如何掙扎,都已牢牢陷入我祖父的陽謀中了!”
“君子,有件事已經調查清楚了,趙午身邊的那幾人,的確是范氏死士!”
趙無恤從大殿中出來后面色如常,和以往一樣和眾家臣見禮,在眾家臣看來。父子二人方才大概已達成了某種共識,但既然趙無恤不說,他們也無從得知具體細節。
鄭龍搶在趙無恤離開前,將這樣一個消息告訴了他:邯鄲午的隨員里,有范氏安插的刺客!
“就是那些以命相搏,希望血濺五尺的劍士?范氏上回在陶丘刺殺就以失敗告終,這次還想故技重施?”趙無恤冷冷一笑,范氏還真是一招鮮吃遍天啊。
“不過想想也是,我若是湊巧死了,魯國就得立刻變天。維系趙氏與宋、曹聯盟的紐帶一旦斷裂,就很難重新連上了。屆時,趙氏在太行以東的優勢將消失殆盡,敵對的諸卿便可以輕易將趙氏絕滅了…”
“我是趙氏此戰勝負的關鍵。這一點,他們沒有看錯。”
鄭龍問道:“那該如何處置,拘押起來么?”
趙無恤思索片刻后道:“不必,一切如常,只是要派人去將邯鄲午再請回來,讓他遠離刺客。以免受到波及,對那邊就說是我父親邀他過來兄弟敘話。”
鄭龍沒有應諾,趙無恤知道,他還得進殿內請示過趙鞅。
他雖然權傾魯國,但回到溫縣后,卻永遠是兒子,是小輩的身份,家臣們雖然開始偏向于他,但大事上,仍然是趙鞅說一不二,比如說這次。
趙鞅決心哪怕知氏遞過來的橄欖枝有毒,也得撿起來。季嬴會許嫁,這一點趙卿已經板上釘釘,盡管趙無恤極力反對,但趙鞅做的,只是將知氏提出的三個月準備延長到半年。
趙氏需要在這六個月里,一邊與知氏虛以委蛇,拖住他們,一邊還得讓局勢徹底偏向己方!
趙無恤知道,若還想保護想保護的人,自己時間已不多了。
他對鄭龍說道:“你進去以后,就說是我的建議。明日婚儀,讓這些范氏刺客也參與,黑衣侍衛死死盯住他們,但要在儀式上故意給他們一個出手的機會…即便他們的目的不是刺殺我,也必須推他們一把,制造范、中行再度刺殺的口實!”
鄭龍恍然:“君子的意思是…”
“眼睜睜地看著趙氏日復一日的強大,范、中行兩家忍不下去了,他們比吾等還沉不住氣…”
“既然兩家嫌自己死的不夠快,那就助他們一把,屆時一口咬定這一條,加上叛國之罪,就算彼輩不動手,趙氏也要搶著先下手為強了!”
婚者,昏也,儀式將在黃昏時分舉行,但準備工作,要從一大早就開始。
吉日這一天清晨,趙氏宗廟禮器已備,在寢室陳設鼎、尊等飲食之饌具。新郎趙無恤服爵弁、緇衣、繅裳、緇帶,準備出發。
婚禮是人生大事,意外著在血親之外,又多了一位家人。
家人是世上最重要的,這是趙無恤前世的信條,一個普通人的信條。
或許有些極端,他最鄙夷的,正是那些拋棄妻子,讓家人含辛茹苦,卻“無私”為他人做貢獻的人。
為國為民的奉獻可以,但決不能以家人的悲劇為代價。
來到春秋時代后,他亦如此認為!
在趙氏內部,對趙鞅、趙伯魯等父兄,趙無恤有幾分情分,但絕沒深到“家人”的層面上。
“無恤,你的冠帶有點歪。”紅衣女子細心地為趙無恤整理著衣襟,好讓他能體面地出門迎親。
纖細的手指為他正了正冠,振衣,仔細地將紅色的纓帶系于頷下,一抬頭,卻見趙無恤正怔怔看著她。
“怎么了?今日為何心事重重的。”
“無事。”趙無恤勉強地笑了笑,季嬴應該還不知道那件事。
唯有季嬴,她是他一睜眼見到的第一人,在落魄時給予關懷的唯一一人,他一面將她當親姐對待,又因為魂兒與靈的不匹配,對這位少女也有異樣的愛惜。
但無論哪一種情緒,都不能容忍她像歷史上那樣,成為犧牲品。
哪怕人生再輝煌,若是沒了家人分享,也是一片空虛。
“等進了家廟,再與靈子一同向阿姊獻酒。”將出門前,趙無恤對季嬴笑著說道。
季嬴卻不笑,面色卻突然變得嚴肅了起來,“無恤,你在家廟中是見不到我的。”
趙無恤心中一驚。
“為何?”雖然平日的祭祀,女子是不能入廟的,但這畢竟是事關他的婚儀大事,季嬴作為趙氏名聲在外的長女,肯定得跟著進去,受新郎和新婦一拜。
此時此刻,季嬴很平靜,平靜得出奇:“因為我縱然死了,也無法入趙氏家廟。”
“你覺得,這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