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與宗族孰輕孰重?回到春秋之后,趙無恤才感受到了宗族責任的重量,這時代的人或許不愛國,但卻無人不愛家。
季氏和孟氏的家主都不是什么英才,但他們的選擇卻讓趙無恤嗟嘆不已。季孫斯為了保全季氏,毅然赴死;孟孫何忌為了不成為孟氏降齊的罪人,自己奔齊,讓弟弟繼承家業,延續孟氏的統治。
其余士大夫,可以說他們腐朽,可以說他們鮮廉寡恥,可以說他們肉食者鄙,但無論是哪家,都在為維系自己宗族的延續而嘔心瀝血,而且其中不少人頗得領民支持。
無恤由此認識到,魯國的舊貴族還沒枯萎死透,淘汰他們需要時間,所以在推行縣制的同時,也保留了季氏、孟氏和東地大夫們的都邑。
他打算用改頭換面的“幕府”來強大自己,削弱群藩。
幕府可不是日本的發明,而是從中國借用的詞匯,早在春秋戰國,列國的卿和將相就有開府的權力,李牧伐匈奴,靠的就是幕府下的門客家臣出謀劃策。
但趙無恤的幕府卻不盡相同,他只是借用這一制度,將魯國的三卿共治變成幕府將軍的乾綱獨斷。在貴族時代地位很低的士將被征辟為幕府私臣,他們或是冉求、公西華這種出身貧寒的孔門弟子,或是闞止這種低級的士。
這些士人和老前輩曹劌一樣,鄙視卿大夫萎靡的生活,他們崇尚功利,向往仁義,有了一絲“國家興旺,匹夫有責”的社會責任感,想通過入仕創造人生價值。
在各縣蒙學源源不斷地量產人才前,在軍功地主們在魯國基層站穩腳跟前,趙無恤只能征辟這些士人為吏,長此以往,他們將在社會中下層形成士的精神。而大夫們會被慢慢剝奪參聞國事的權力,圈子越來越小,威望越來越低。
“魯國,乃至于整個九州諸侯舊貴族的掘墓人不是我。而是他們,是這些生機勃勃的士…”趙無恤只是一個歷史進程的推動者,他想讓那“士貴,王者不貴!”的戰國士風提前到來。
就在趙無恤憧憬可以預見的未來時,廳堂的門卻被人輕輕推開了。
現在是夏歷二月末。春風徐徐,燕雀歸巢,天氣和羲溫暖,但趙氏幕府的群臣之首卻冷著臉尋上門來。
張孟談已經褪下了毛皮坎肩,穿著樸素的厚布深衣,站在門口。
“臣失禮,但臣有一事,不得不當面問問主君!”
張孟談讓侍衛將門一關,褪下鞋履后趨行上堂,到了十步距離時欠身一拜。又直起身子,問了趙無恤一個極為嚴肅的問題。
“建立幕府后,主君便統轄了全魯,但下臣卻有一句話不得不問,事到如今,主君究竟是想留在魯國做世卿?還是想回晉國繼承趙氏的宗廟?”
張孟談不得不嚴肅,縱觀全局,為主君看清前路的危機,并提出自己的謀略,這就是他的任務。他恍然發覺。趙無恤的勢力走到今天,已經站到了十字路口,左邊是歸晉,右邊是留魯。兩者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若是一心歸晉,那就得將魯國最大限度地動員起來,通過軍功授田不斷刺激魯人的進取之心,等到整合完畢,能湊出三軍遠征數百里外時,便是趙無恤歸晉討伐范、中行之日!
若是準備留在魯國。守著這片辛苦打下的基業傳于子孫,就要徐徐圖之,對貴族也得溫和些,同時盡量在十年內韜光養晦,避免成為齊晉戰爭的犧牲品。
趙無恤放下手里的卷宗,抬頭迎著張孟談的目光,也接過了他的問題。
“孟談,你我是不是很久沒在一起言志了?”
張孟談一愣:“似是有許久了。”
宋國商丘那個小閣樓上,兩人聊得多么盡興啊,諸侯形勢仿佛盡在掌中。但在那之后,他們卻一頭扎進了現實里,如何在魯國求生存,如何鵲占鳩巢,這就是他們的目的和志向。
只是人總在爬上山巔之后,才發覺還有更高的峰巒等著自己攀登。
“那今日你我便聊一聊罷,不是以君臣,而是以朋友。”無恤邀他坐下,問道:“孟談覺得,你我走到今日這一步,就算夠了?”
“自然不夠。”
換了常人,或許會覺得把持國政的卿就是人臣之極了,但張孟談卻不這么認為。
一個中等邦國的執政而已,比起他為趙無恤,為趙氏設想的終點來說,差遠了!
“助君成為大國上卿,再佐君如趙宣子一般為晉國興霸業,這才是我的追求!”
他平日素來是個柔軟和藹的人,但言及志向,卻意志剛毅。四年前他放棄在國內出仕的機會,毅然跑到宋國投靠一個人生無望的流亡卿子,這選擇被無數人嘲笑,但現如今那些人都啞口無言。那場豪賭贏來了收獲,但還不夠,人總是在抵達終點后,才發現自己其實可以走得更遠。
“善,那也是我的追求!“趙無恤擲地有聲。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今我已經能夠立家,治一千乘之國。但離興霸業,平天下尚遙不可及…想要興霸,在魯國這種小地方是很難做到的,它畢竟已經積貧積弱數百年了。北限于齊,南限于吳,只能在泗上小國里稱孤道寡,這有何意思?對我來說,只有晉國,只有民風彪悍、有險有馬的晉國,才是能爭霸天下的地方。”
魯國數百里山河,依然裝不下趙無恤被后世見聞無限放大的野心。沒錯,只有晉國,才是席卷天下的舞臺。不僅僅是物產和山川形勢,他還吞噬了數不清的土地,積蓄了百年財富,培養了一批以興霸為己任的士人,有了足夠的底蘊和基礎,若能完整的繼承晉的遺產,趙無恤可以少奮斗二十年!
他哪怕被魏趙韓一分為三,也能叫齊秦楚等強國為之側目,倘若不分,又當如何?
更何況。趙無恤之所以急于歸晉,還有個不能為外人道哉的原因。
女子二十而嫁,季嬴,在歷史上趙簡子將她嫁去代國。應該就是這兩三年的事情吧?
聽趙無恤吐訴志向,張孟談松了一口氣。
作為晉人,太行以西是宗廟所在,墳墓所處,他們這些僚臣自然是想回去的。趙無恤能居安而不忘危,富貴而不忘本,讓他很是欣慰。
但既然如此,他們就面臨抉擇了。
“若有朝一日主君要歸去,若中軍佐百年之后主君要繼承趙卿之位,一臣不能同時效忠二君,一卿不能同時宰執兩國,屆時魯國要如何處置?”
這是春秋而不是戰國,就像一女不能同時嫁給二夫一樣,為臣者的委質效忠對象也被限制得死死的。即便到了戰國。所謂的蘇秦佩六國相印,其實只是管外交的副相而已,七雄之間頂多會玩換相的游戲。
但趙無恤卻已經想好了一個偷梁換柱的解決之法,他指著與趙鞅的一封書信道:“其實你的問題,父親也問過我,你可知我在信上是如何回答的?”
不等張孟談說話,他就繼續道:“我向父親承諾,倘若父親能成為上卿,只要我父子合謀,將西魯五個縣直接并入晉國。亦不難也!”
“這…”張孟談咬了咬嘴唇,隨即無奈地點頭道:“的確是不難。”
晉侯應該會很開心,魯侯如今已經是傀儡,他的意見無效。晉魯兩執政合力推動的決意,誰還能阻止?
魯侯、孟氏、季氏若是聽到這句話,恐怕會面容駭然。而柳下季,還有孔丘倘若知道趙無恤這打算,大概會氣得跳腳,罵他狼子野心。
這時代某國大夫突然帶著城邑投奔到鄰國實屬尋常。廩丘烏氏就干過,好幾個東地大夫也是從莒國跑來的。但魯國五縣,三分之一的領土,三十余萬民眾,說割就割,而且還是執政帶頭賣國,古往今來都沒有過的事情啊!魯國的道德君子們肯定恨不能生食趙無恤之肉。
“那魯國的其余部分呢?曲阜、東地這些地方,主君打算如何處置?”
張孟談沒有傻傻地問為何不將整個魯國并入晉國,那根本不可能,至少這代人內不可能。晉國雖然滅了不少同姓國的社稷,但魯國這種周公之封,千乘之國豈是說吞就吞的?別說魯人不服,孟氏寧可投靠齊國,季氏也會在東地大夫中間鼓噪,恐怕到時候還會招致全天下的圍攻…
秦、楚、齊,甚至是一心北上,將泰山以南視為勢力范圍的吳國,四大國聯合附庸們來個九國伐晉,晉國雖強,也吃不消啊…何況內部還有六卿分立的問題,也不知道何時才能解決。
無恤卻胸有成竹:“這就是我設置幕府的原因了,幾年,或者十幾年之后,我當為晉卿,但魯國的趙氏幕府卻會繼續下去…”
“主君的意思是…讓趙氏的兄弟來做魯國執政?”魯國的世卿世祿尚未廢除,所以趙大將軍的職位自然可以讓血親繼承。但張孟談面露難色,若真如此,他是不贊成的。
“兄弟?”無恤一愣,是啊,他還是有兄弟的。
若不是旁人提及,他大概都想不起來趙氏伯仲叔三人是自己的便宜兄弟,他們與他關系一般,也就老實巴交的伯魯還算不錯。但平白無故,好容易打下的江山為何要便宜他?趙無恤可不是歷史上優柔寡斷的趙襄子,放著一堆兒子不傳,卻傳位給伯魯的孫子,結果把張孟談為趙國規劃的完美開局搞成了一手臭牌…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后事不忘,亦前事之師!那個趙襄子做錯做差的事情,統統交給他來彌補吧!
他答道:“自然不是兄弟,而是我的子嗣…”
“子嗣?”今天與趙無恤談話的信息量有點大,張孟談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有件事還未告訴孟談。”趙無恤頗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我的妾氏伯羋已經有三個月身孕了,醫扁鵲診脈說,當生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