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這些鄭人,他們全是一副奸詐的商賈做派。”
九月初十清晨,拔營前夕,作為宋國叛軍統帥的公子地又一次沖弟弟公子辰抱怨起來。
他討厭鄭人的理由很充分:“宋國與鄭國間本來就隙地,地名分別叫做彌作、頃丘、玉暢、嵒、戈、钖。當年鄭卿子產和我們宋國講和,曾承諾說鄭國不要這些地方了。可如今駟歂執政,卻撕毀舊約,再度覬覦這些隙地,彼輩已經在嵒地、戈地、钖地筑了城,還妄圖染指剩下三處。此番彼輩派游速帥軍來援,除了受齊侯所托外,打得就是割地的主意,右師竟然一口應允下來,真是…”
公子地隱隱以宋國的繼承者自居,已經將宋地視為自己的私屬,所以對樂大心的賣國行徑十分不滿,更何況,撿便宜的還是鄭國人!
三百年了,宋人一貫不喜歡鄭國這個鄰居,從很早以前就打得不可開交。小霸鄭莊公通過遠交齊、魯的手段,多次大敗宋國,遏制其發展,在與宋的斗爭中始終居于上風。到了晉楚爭霸時代,他們常常分屬兩個陣營互毆,其中宋國與鄭國的幾次交鋒,以鄭取勝居多,即使宋國取勝,也未曾重創鄭國,就算抱著晉國大腿也做不到。
可現如今,卻因為有求于人,結成了臨時的盟友。
公子辰尷尬地笑了笑,其實正因為鄭國在邊境的動作,司城樂氏被派去黃池筑城防御,才給了樂大心發動政變的翻盤機會。對面的樂、趙、曹、向聯軍屢次擊敗他們,還搶掠了大量秋糧,逼迫叛黨不得不速戰速決,樂大心倒是看得明白,只要鄭、衛愿意加入,即使割讓宋國利益也在所不惜。
否則,輸家最好的結局也是流亡他國,這緊要關頭非得恪守宋國利益作甚?
要地?割!要公女?嫁!
反正對于樂大心來說。不是自己家的姑娘,不是自己的屬地,不心疼!
而鄭國人的確不負眾望,自從他們開進宋國以來戰無不勝。這才將對手逼到了決戰的獨木橋上。
所以現如今得把鄭人伺候好了,讓他們幫自己打完這場硬仗再說,于是公子辰安慰傲嬌的兄長道:“等戰事終了,宋國安定,再向鄭國討還那幾邑隙地不遲。現如今大戰在即,還是不要惹鄭國師帥不高興了…”
這是決定宋國歸屬的一戰,而他和兄長公子地,將分別指揮追隨自己的公族和蕭邑兵,坐鎮右軍。至于中軍,當然是聯軍中流砥柱的鄭師擔當。兩位公子還得聽鄭人統一指揮,心里一萬個不愿意,卻不得不如此,因為在他們這些個領兵之人里,最有經驗。最善戰的,莫過于七穆之一的游速…
想到這里,公子地的氣焰熄滅了,隨即將怒火轉移到了衛國人頭上:“鄭軍天未大亮就拔營等待,吾等宋人稍后也好了,就剩衛人還在磨蹭,快些派人去催催公子朝,雞鳴都一個時辰了,他還未集結好么?”
中軍右軍已備,公子朝率領的三千衛國援軍。自然就是左軍。
就在這時,外面卻有軍吏來報,說是衛國的師帥公子朝扔下還一團亂的衛軍,帶著一輛輕車。徑自往前線去了。
公子地和公子辰面面相覷,對這位跑去衛國做大夫的叔叔,他倆算是徹底無語了,衛侯為何不派善戰的王孫賈來?就算讓彌子瑕來也好啊,偏偏是除了模樣俊美外別無他長的公子朝…
“公子朝去前線作甚?”
去降敵?不可能,上次在朝堂上。公子朝被趙無恤一首”北方有佳人“徹底比了下來,又被南子搶白一通,丟了臉面,和趙氏子結了仇,絕不可能去投降。
那軍吏表情怪異:“據說是要去致師!”
“鄭國人的軍陣真嚴整啊…我和不少邦國的人交過手,可能與鄭軍相比的僅有中行氏一家而已,連齊人都遠遠不如。”
站在一處幾丈高的小土堆上遙望,從湖邊回來的趙無恤正好能看到對面拔營的敵軍。昨日的戰術騷擾沒有起到效果,因為鄭國人大包大攬地承擔了外圍防御,他們戒備森嚴,今早集結十分迅速,集結后嚴陣以待盟友歸位,沒有絲毫焦躁,真是讓趙無恤嘆為觀止。
在他身側的,是代表向氏加入聯軍的司馬耕,先前趙無恤在宋時便與他為友。
司馬耕雖是孔子之徒,但為人多言而容易躁動,此刻聞言,立刻回答道:“這是當然,鄭國在宗周覆滅前夕從太華山下遷徙到鄶、虢之間,區區數萬人,有小邑數座而已。鄭桓公、武公、庒公三代人無歲不戰,東征西討,連連獲勝,甚至打敗過周天子率領的聯軍,硬生生在中原打出了一個鄭國小霸的局面!”
“我是宋人,雖然不愿承認,但在戰陣之上遇到鄭國,宋國的確是敗多勝少的。不單如此,鄭人百年來常常抵御晉、楚等大國的侵襲,還常常能取得勝利。”
這一點與趙無恤所知的歷史吻合,沒記錯的話,在之后的時代里,韓國滅亡鄭國,整整花了一百年方能如愿…
真不知道是韓氏、韓國太廢呢,還是鄭國太頑強?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司馬耕本名向耕,他因為做過宋國小司馬,職責所在,對敵對的鄭國倒是頗有研究。
所以從來沒和鄭人交過手的趙無恤,也樂于把他當成軍事顧問,至于那一千余向氏族兵,當然是歸趙無恤統一指揮了。
“和鄭人作戰都要注意些什么?”趙無恤一邊給軍隊下達命令,一邊繼續從司馬耕處獲取情報,和對面一樣,他這邊的武卒和西魯邑兵已經集結好了,司馬耕和樂溷的軍隊稍后,現在就在等動作緩慢的曹師了…
趙無恤有些不滿,讓人去催促之余也想著,自己要不要把用處不大的曹人當成攪亂對方陣腳的炮灰算了?
向氏在之前的政變里元氣大傷,司馬耕的兩個兄長龜縮宋國東北角。他去魯國向孔丘求助,卻遭到了婉拒。憤慨之下只身折返,帶著一千湊出的兵卒來投趙無恤,事關宗族存亡,所以他有問必答。
“司寇要小心。鄭國人作戰的一個特點,就是狡猾。當年北戎侵鄭,鄭人率兵抵御,又憂心戎軍力量強大,于是便派遣一些兵士一觸即潰。且一路丟棄財物谷帛。戎人作戰輕率而陣列不肅,貪婪而不團結,眼見打贏了,前方還能繳獲財物,便各不相讓一意前行。結果卻遇到了鄭人布下的三道伏兵,伏兵四起把戎軍從中截斷,前后夾攻,將戎人全部殲滅…”
說罷,司馬耕一臉的義憤填膺。
趙無恤心中好笑,宋國人打仗的一個特點。就是老實,泓水之戰只是一個例子,為此沒少吃鄭人的虧。司馬耕對鄭人的戰術憤憤不平,卻也改變不了“不列不戰,不鼓不陣”的古舊戰術向“兵者,詭道也”,“兵不厭詐”的演變。
何況,眼前的這些鄭國人之所以警惕而好用詭謀,都是被環境逼出來的啊!從立國以來無日不戰,朝晉暮楚。唯強是依,重商好利,造就了這個邦國的性格,軍事上也是中原當之無愧的小強…
那么今天。鄭國人又會施展什么“詭道”呢?
這時候天已大亮,趙無恤偏頭看向預定的戰場位置,西側是遮擋視線的丘陵,東側則是寬達十里的孟諸草澤,中間有一處十里左右的闊地,土地微微潮濕。根據虞喜回饋的那些情報看。對方統帥的勝負手,已經打出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敵人跟他玩奇計,趙無恤自有手段對待,不過他也有些興奮和好奇。這幾年里打慣了古板的陣地戰,少有人互相使詐、出奇謀,如此算來,他的對手真是個有趣的人物。
“我聽聞鄭軍統帥是七穆之一的游速,子牛,你可了解此人?”
司馬耕的面色嚴肅了起來:“游速字子寬,其名對宋國人來說,雖然算不上家喻戶曉,可對于吾等軍旅之人,卻如雷貫耳…”
百余年前,鄭穆公有七個公子:子罕、子駟、子豐、子游、子印、子國、子良。他們從公室分離出來另立宗族,以始祖的字為氏,即罕氏、駟氏、豐氏、游氏、印氏、國氏、良氏,合稱七穆。經過百年發展,七穆已經權傾鄭國,鄭之六卿皆為穆族,其中國氏出了子產,游氏出了和無恤老爹趙鞅關系不錯的子大叔。
兩人口中的鄭軍統帥游速,正是子大叔的兒子,現任游氏家主,鄭國次卿游速!
司馬耕回憶道:“游速是鄭國最擅長用兵的將領,他最初是鄭子產的佐吏,到了其父子大叔執政時,方才在軍爭上嶄露頭角…”
子大叔執政之初為政寬厚,于是導致民間盜賊橫行,鄭、宋的輕俠、流民勾結野人,在鄭國的雈苻之澤聚集為盜,為禍范圍極大,不亞于盜跖。于是子大叔更改其政,派其子游速發徒兵鎮壓,只一戰便大功告成…
“圍剿盜寇,算不上太大的功績,可滅許國之功,則讓游速名垂中夏,威震秦楚了…”
那是四年前的事情,正是趙無恤初到這個時代時發生的事,楚國被吳攻破都城,自保不暇,更顧不上方城內外的附庸國。于是鄭國人便來了一出五百里奇襲,游速帥五千之眾南下宛、葉,攻滅了姜姓四岳之一的許國,俘虜了其十七世國君許斯,完成了從鄭莊公起就遺留的夙愿。
司馬耕點評道:“鄭國現如今其兵車廣多,四十年前子產、子展邊曾帥師7乘伐陳,如今起碼也有兵車千乘,眾五萬余。而被游速帶來的五千人,多半是參加過滅許之戰的游氏族兵!”
趙無恤頷首:“原來如此,都是老卒,無怪乎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強軍!”
這時候一眾軍吏也完成了調度和布置,紛紛過來回報,趙無恤不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便又豪言道:“只可惜比起我的武卒,依然大大不如!”
不單趙無恤的軍吏們齊聲贊同,司馬耕居然也認同這點:“游速已經連敗樂氏、向氏。倘若沒有司寇指揮,此戰恐怕也是有敗無勝了,但有了司寇,有了武卒為中堅,必能讓鄭人慘敗而歸!”
他倒是對盟友頗為信任…
無恤深吸了一口深秋的冷氣,司馬耕說的沒錯,鄭人打仗好用計謀又如何?鄭軍統帥善戰又如何?敵人數量比己方多又如何?
會戰的地點是趙無恤選定的,加上那位神秘人物的指點,加上他早早布置的后手,只要成功,勝負,當在七三之分!
恰逢此時,又有傳報小卒打馬過來匯報:“司寇,敵軍大陣未動,但卻有一輛打輕車往這邊過來了!似是想要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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