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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在趙兵攻擊下開始退卻的齊國大軍,陽虎能理解他們的無奈。當腹中饑餓,連續幾夜沒能好好睡覺后,戰斗力便會直線下降,齊人能拖這么多天沒有垮掉已經是奇跡了,尤其是那些和群盜落草前沒什么區別的齊國邑民、輕俠。
當初他也是在這種困境下,被迫接受趙無恤提出的和解。
兩個月前,就在東南方幾十里處的鄆城湖畔,陽虎的三千余人全軍覆沒,大半被俘,只剩下他自己泅水逃生,跑回了東山島。若是趙無恤就此不管他,他還是有信心據島撐到明年的,但那得付出條性命,甚至會發生易子而食的慘劇。
但趙無恤的反應也超乎了他的想象,但從接到回信時起,盜跖就停止了與西魯的對抗,雖然他的本意是拖延時間。
這位魯國小司寇沒有像以往那些前來招降的魯、齊士大夫一樣要他卑躬屈膝,將部眾全部交出,而是讓使者提出了一個合作的模式。
募群盜擊衛?
齊晉大戰在即,無恤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讓盜跖徹底降服,只能維持現狀。他提出盜跖可以繼續統領東山島的群盜,和其他已經歸附鄆城的島主、洞主一起,交出親人作為人質,然后由趙無恤出錢糧救濟他們度過冬天。群盜的義務則是出人出力,助他襲擊濮南地,以彌補兵力不足的困難。
群盜為了過冬,只能在濮南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不少人被有意無意地遺棄,成了被衛國公孫驅吞下的誘餌,或者巨野邑下的填溝壑者。也有不少人被鄆城誘人的條件招攬了過去,悄悄帶著家眷登岸請降,心甘情愿當趙無恤的編戶齊民。
聰明的盜跖知道這是飲鴆止渴之舉,大野澤的民眾和部曲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失。但他也無可奈何。且不敢起異樣心思,冉求那讓盜寇驚駭的數百鴛鴦陣兵卒正在側虎視眈眈呢。等到趙鞅大軍抵達時,他們更不敢造次了。
然而齊軍更加龐大,足足四萬之眾穿西魯而過。直讓盜跖手下的人覺得,趙氏父子此次要完蛋了,一卿一大夫,如何與齊侯親征的舉國之師抗衡?他們滿心欣喜地等待著趙無恤的勢力崩塌,西魯、濮南陷入一片混亂。
“到那時。將軍便能從東山島再起了!”
“且勿高興太早,一切尤未可知。”
但盜跖卻沒這么樂觀,即便到了看似最危急的時刻,冉求那數百鴛鴦陣兵也從未從湖邊抽離,看得出,趙氏遠未到最后時刻,更甚于,這種退卻或許是他們故意為之,就像上次引誘群盜登岸襲擊一樣。
果然,趙無恤將之前俘獲的船只統統集中到了濮水。趙兵成功脫險。當大雪降下后,形勢逆轉,盜跖親眼見證四萬齊軍是如何被截斷糧道,缺衣少食地退卻的。
隨著戰爭的深入,他的心思也從最初的虛與委蛇變成了全身心投入。
獵諸侯、卿大夫,獵城邑,國,這也是身為大盜想做的事情,局勢如同湖心的巨大漩渦,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今日他帶著近千人潛伏于戰場東北面。甚至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作甚。
見證齊軍的毀滅,君侯冠冕的掉落?他當初在魯城交惡于季氏,被季平子驅逐,不就是因為主張對齊強硬。與季氏利益不符么。
還是為了在求賢若渴的趙卿面前表現一番,給自己的未來謀一個出路?趙氏下宮聚賢館不問出身,只看能力招攬門客的傳聞,他也隱隱有聽說,說從未心動過那是謊言。
亦或是突然暴起發難,助齊攻趙。以報復他注定無法獨立抗衡的趙無恤呢?盜跖心中的野性誘惑他選擇這條路。
但盜跖看了看身后不遠處與自己互為犄角,實則是監視的冉求鴛鴦陣兵,放棄了最后一個打算。
形勢比人強,他手下只有千余人,實在扶不起齊軍的亂局,搞不好還會把自己搭進去。
所以他一直等到現在,旁觀了大半場戰斗,在心里飛快思索著自己應該何去何從。
趙兵已經發動了總攻,越來越多的人從丘陵那邊涌出,他們躲在盾牌和長矛構成的壁壘之后,整齊劃一地邁步前進。不僅有甲士,還有穿厚厚葛麻布衣的弩手,數目成百成千,他們都是盜跖極為熟悉的敵人。
一面面鮮艷旗幟在他們頭頂飛舞,風吹得旗面不停擺動,沒有文化的群盜不知道這些究竟是什么,但見一只只的禽獸圖案,但盜跖卻能叫出每一面旗的名字和含義。
“錯革鳥曰旟,因章曰旃”,趙無恤的旗幟是旟、旃結合,旗桿頂端有木質或銅制的玄鳥塑像,而其下的旗面圖案不同,代表不同的兵種。
盜跖瞥到一只怒氣沖冠的斗馬雞,那是作為前拒的旗幟。劍盾手扛著持劍盾的步行虎旗,長矛兵扛著豪豬旗,弩兵里豎著梟旗。他們之后,數千趙兵蜂擁而至,四牡骙骙,旟旐有翩,上面龜蛇四游。
至于小丘上的“蜂旗”,那應該是趙卿身邊黑衣親衛的旗幟,象征著他們如群蜂護巢一般守衛主君。還有那面代表趙氏家族的炎日玄鳥大旗,以及代表晉國中軍佐之位的牦牛尾大纛。
至于齊軍那邊,或是因為逆風,但見旗幟歪斜,一面面沾滿冰渣的旗幟在趙兵沖擊下開始傾倒。接下來,連卿士高張得到齊侯特賜,繪著交龍之旂的“靈姑”旗也開始后撤。
最后,是齊侯車輿處,巨大的“龍九”旗顯露了真容:這還是當年齊桓公成為侯伯的儀式上,天子周襄王特賜的!
戰場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開始隨著那輛金碧輝煌的大車和龍九旗幟移動。
風從北方來,山丘上,趙氏的輕騎動了,趙鞅特賜的炎日玄鳥和代表騎兵的飛馬踏隼旗烈烈飛揚,其中分出五騎則徑自朝盜跖這邊過來了。
群盜握著武器,警惕地站起身來,但盜跖制止了他們的異動。
“小司寇讓吾等給將軍傳話!”騎從對群盜很是蔑視,但還是下馬行禮。硬著頭皮稱盜跖為將軍,這是趙無恤特地囑咐過的話,陣前切勿辱之。
得到趙無恤口述的話后,再看看戰場上的局勢。盜跖想了片刻后,下定了決心,他轉身對伏于雪地的大野澤獵人們大吼道:“起!”
“吾等配合趙兵,攻齊軍右側!”
“助我擊齊軍,擒齊侯。無恤愿保你為趙氏家臣,以君之才,甘愿屈居大野澤一隅?千室邑,萬戶縣,何足道哉!”
這是趙無恤派騎從送來的最后條件,也是讓盜跖最后選定籌碼的最后一根稻草。
這承諾是定心丸,但讓盜跖更為興奮的,還是趙兵那舍得一身剮,敢把諸侯拉下馬的氣勢!
在晉國諸卿,魯國三桓統統龜縮時。只有這對父子創造了奇跡。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句話,大概就是這意思吧。
盜跖現在希望等他接近齊軍中央時,龍九大旗還在。
“嗚嗚嗚嗚嗚!”他們速度飛快,耳邊刮過的風猛烈到讓人分不清什么是風聲,什么是號角聲。
在武卒和趙氏主力的沖擊下,齊人的建制逐漸崩解,他們紛紛后退,原本就不甚嚴整的散陣裂開了巨大的縫隙。
“二三子,向東!”
無數只馬蹄濺起泥塊和雪點。向前狂奔而去,上面的騎士卻突然一抖韁繩,讓它們轉向。
趙無恤帶著五百騎出擊,從齊人的西側走著直線。繞開了陷入混戰的戰線,在他認為最佳的位置猛地朝東轉向。他們這次大旋轉的軸心,自然是因齊軍潰敗而暴露在眼前齊侯的車輿,還有那面顯眼的龍九大旗!
輕騎兵趁敵方后軍潰退,中部混亂,巨大的裂縫還來不及合攏時沖了進去。如同一把滾燙的利刃劃開膏油,切入了齊人的左前方,直撲心臟。
一陣箭雨灑在他們頭上,究竟從何而來趙無恤也說不準,它們或被盾牌和皮甲擋住,或找到暴露的血肉深深扎了進去。趙無恤舉起藤盾,躲在下面,催動馬匹向前,謝天謝地,由于天氣比較陰暗加上自己的慌亂,齊人弓手都失去了準頭。而且攻擊者對趙兵和齊軍一視同仁,非但沒能阻止騎兵,反倒讓己方的防守者喪膽,棄械而走。
陷入紛雜的人群中后,趙無恤自己的方向也有些混亂了,他在人群中不斷左顧右盼,尋找自己的目標,朝著記憶中的位置前進,直到不遠處再度露出了一角龍紋。
旗幟被打理得和一百多年前葵丘之盟上一樣鮮艷明麗,但上面顏色各異,長牙舞爪的九龍卻一副倉皇逃竄的架勢,氣勢全無。
“在那邊!”趙無恤大喜過望,于是乎,他們就這樣長驅直入一直殺到齊軍最緊要的中心位置,至此還剩四百余騎。
齊國公室的精銳守護在齊侯左近,他們雖然被潰兵沖散了一大半,但還能組織起阻攔。于是戰場瞬間縮小到坐騎周圍幾尺,以至于遠射的馬弓已經用處不大,矛和二尺劍成了主要的作戰手段,每次落下都濺起陣陣血花。
無恤瞥見一個騎從的坐騎倒地而死,人則跳開脫身;有個悍卒被釘死在齊兵的長矛上;他自己的馬則揚腿踢斷了一個試圖靠近敵人的肋骨。
但更加緊要的,依然是騎兵們的速度,他們甚至都顧不上照應落馬的伙伴。“向前向前向前”,這就是趙無恤給他們下達的命令,而田賁帶著擲矛兵緊跟在后,為騎兵擋住任何想過來阻擋之人。
齊人徹底慌了,雖然征召的平民狼狽竄逃,但高氏之兵和齊國公室兵,他們本來還能在高張指揮下且戰且退,如今一回頭卻發現主君所在的方向被攻破了。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想回援,但高張這邊甚至無法從武卒和趙氏主力的進攻中抽身,至于右翼…
作為趙無恤安排的后手,位于右側的盜跖已經行動了,冉求的五百鴛鴦陣兵緊隨其后。
群盜們排成雜亂的鋒失之陣向齊人右翼發動突擊,面對數千齊人陷入苦戰,一沖不動,再然后隱隱有敗退跡象,但隨后到來的鴛鴦陣兵又很快就把齊人壓了回去。
總之,憑借速度越過公室精銳后,只有齊侯那已經無法在人潮里繼續前行的車輿周圍,齊國宮衛們仍然堅持,他們組成的嚴整方陣,成為趙無恤與齊侯間唯一的障礙。
宮衛們大喊著“為君效死”沖了過來,趙無恤看見自己右邊的騎手大聲喊著“天命玄鳥”撞到架起的矛上,青銅、皮革和嘶叫的馬攪作一團。然后田賁帶著悍卒們扔光了短矛,拔出短劍一擁而上,為自己的主君開出一條道路…
但趙無恤顧不上這些,他們還剩下三百騎,楔形隊形在縫隙里保持著飛奔的狀態,從刺來的紅色矛尖上穿過,從驚恐的黑眼睛間穿過,從凜冽的風雪間穿過。時而有馬跌倒翻滾,時而有人墜落在地,時而火炬在空中打轉,時而劍戈砍向血肉。但趙無恤只管單手把馬死死抓緊。
他也已經渾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卻分得清前面就是自己的目標:
洶涌的血海中那座鑲金貼銅的孤島!
龍九大旗之下,八馬駕馭的車輿上,渾身漂亮甲胄,手持輕呂,是正滿面驚恐看著周圍的冠冕君侯。
趙無恤深吸了一口夾雜著血腥和寒意的空氣,高高舉起了矛,興奮的他忘了什么韓厥“不可辱君”的古訓,忘了一切屬于這時代的禮法,一聲大喊,幾乎將對方的魂魄嚇飛。
“杵臼!”
兩千年后,一副壁畫從被黃河淤泥深深掩埋的大梁城中出土。
壁畫長兩丈一尺米,高一丈六尺,由50萬塊在泰西之地被稱為“馬賽克”的小瓷塊組成。當考古學家們拂去上面覆蓋的泥沙后,不由驚嘆萬千。
感謝偉大的發明,千年不損的瓷釉,這破損壁畫上的條紋和人物顯現出來,依然如剛剛做成時一樣明亮艷麗。
它表現的是名為“春秋”的分裂時代里,雪原之戰的最后時刻。左邊是尚未成為世子的趙無恤,他英姿颯爽,身上沒有絲毫損傷和血點,正率領著有馬鞍而無馬鐙的伙伴騎兵沖鋒,手中的長矛將一個全身甲胄的齊國大夫刺穿。
右側則是高居戰車之上的齊景公呂杵臼,以及簇擁在他周圍豎著戈矛劍戟的宮衛們。齊景公身體前傾,兩眼圓睜,滿臉是震驚和難以置信的表情,他的御者犁彌則拼命揮動馬鞭,驅使戰車掉頭逃命…(自搜伊蘇斯壁畫)
壁畫右下角還有總體風格變幻萬千,讓后世家繞破頭皮也百思不得其解的詩經《趙風月黑》一首為贊:
月黑雁飛高,齊侯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ps:以上是腦洞大開的結果下午還要上課,晚上得準備明天的演講,今天先這樣了,明天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