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盜寇已經被師帥擊潰…”眼看周圍的山丘和樹林光線逐漸陰沉,石曼不禁催促道:“那今夜吾等不如退到平地扎營罷。”
“石司馬怕了?”公孫驅站在戎車上,帶著輕淺的笑意反問。
“得志便猖狂!”石曼強忍著怒意,咽回了對這個小輩下意識的訓斥。
石曼是衛國石氏,也就是那位“大義滅親”的石碏后人,不過他僅僅是支系小宗,所以年近五旬依舊只是笙竇邑的邑司馬,雖然長于軍陣,但有能力注定不及有個好出身,好姓氏。
而公孫驅出身公族,衛國公族也已經沒落,一如詩言: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他們繁衍五百余年,已經像螽蟲蟈蟈似的生了一堆又一堆,早就不稀奇了。
但公孫驅卻不一樣,他是衛襄公之孫,衛侯元的侄兒,在兒孫滿堂的家里排行老幺,備受長輩寵愛。他是個俊美的二十余歲青年,舉止優雅,態度高傲,入軍中就職不過數年就一路提拔至此。
盡管從未經歷過戰陣,但他絕非空手而來,最起碼行頭一件不少:他裹著黑紅相間的漆染皮甲,手挽只射殺過獐子和鹿的大弓,腰間掛著二尺劍,盡管石曼懷疑它從未沾染過人血,此刻站在黑色戰馬拉著的高輪戎車上,足以藐視個頭矮小的副手石曼。
此番巨野邑鬧了盜患,在衛侯采納了彌子瑕的建議后,師帥公孫驅領著兩千余人東進剿寇,于是就征召了石曼和手下的邑卒。
最初時,從未領兵打過仗的公孫驅對石曼可謂禮賢下士,凡事都要問一問,如何扎營,如何行軍,如何尋敵,作戰時陣型要如何擺開…
他天資不錯。什么都學的快,很快就在一場遭遇小股盜寇的戰役里將其一舉擊潰,留下幾十具尸體后,那些群盜便從山路逃走了。
“奇了怪哉。往常大野澤盜寇可沒這般不禁打。”在第三波盜寇潰敗后,老石曼開始產生了懷疑。
“尤其是連投降之人也沒有,傷者也被統統帶走了,他們為何要這么做?”
“司馬不是說過么,盜寇常常昆父兄弟一起行動。父親若傷,則兒子攙扶,兄長若傷,則其弟救治,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么?如此也好,他們逃竄的速度一定會被拖慢,讓后軍加速前進!”
然而這時候,公孫驅的態度開始產生變化,連續不斷的勝利讓他內心膨脹到了極點,對邑司馬的建議嗤之以鼻。認為是自己指揮得當才獲得了勝利。而邑司馬卻是個不會打仗的人,對那些不堪一擊的群盜如此小心翼翼。
正如現在,在逐漸接近巨野后,與群盜的遭遇變得越來越頻繁,在輕易“擊潰”今天的第五股流寇后。公孫驅變得不可一世,他強行接過了指揮權,讓兵卒們迅速追擊過去,定要追亡逐北,把他們攆到大湖邊上不可!
石曼連忙出言阻止道:“萬萬不可,常言道逢林勿入。盜寇狡猾,焉知沒有埋伏,師帥還是持重為好。”
公孫驅說道:“這些小盜只是蘚芥,重要的是早日趕到巨野。解除圍困,此乃君命,石司馬這是要阻攔么?莫非是要將逐奔不過百步,延綏不過三舍的古軍禮用到這群該死的盜寇身上?”
石曼不善言辭,無言以對。
公孫驅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石司馬,讓你的兵卒帶路罷。吾等今晚要通過這片小丘,直達巨野邑下,滿城民眾盼公師久矣。”
這將是他的首次戰功,也是向叔父證明自己能耐的機會,衛國公孫的身份結合戰無不勝的能力,成為上大夫,甚至位列卿族并不是夢想!
公孫驅武斷地認定這些“盜寇”斗志渙散,一擊既潰。于是命令部隊丟下輜重,全軍晝夜兼程追趕,指望明日去巨野就地補充,完成此次出兵的使命。
石曼人微言輕,只能由著公孫驅亂來,心里忐忑不已。
兩千余人的衛軍呼呼赫赫地跑著路,追著倉皇逃竄的群盜,漸漸進入了一座丘陵環繞的樹林地域之中,這種地形最不適合戰車行進,但驕傲的公孫哪里會下車徒步行走?
“這兒不太對勁。”進入丘陵和樹叢后,石曼再度來向公孫驅進諫,喃喃地說。
自信心爆表的年輕師帥對他輕蔑地一笑:“是嗎?如何不對。”
“師帥難道沒感覺?”石曼質問,“仔細聽聽暗處的聲音,歸巢的鳥兒盤旋在樹叢頂端不敢落下,有什么東西讓它們畏懼。”
石曼謹慎,之前已經朝兩翼派去了幾名探哨,讓他們每人相隔百步,在樹林里斬草前進。誰料過了一會,這些人竟統統不見來回報,再去查探時已經沒了蹤影,只有人說隱隱聽到過悶哼的聲音。
若是有敵人,他一定有種殺人于無形無聲的武器!
就在兩人爭辯之際,那棵倒伏的大樹猛地橫亙在他們眼前,擋住了去路,石曼徹底確定,今天絕對是中計了!
“不好!速速滅火!”
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衛國人的隊伍被拉成了一條長長的隊伍,其中不少已經點起了松明火把。而位于最前方的高車,公孫驅那身耀眼的行頭,恰恰是將黑未黑時最顯眼的靶子!
一切都已經遲了,下一刻,樹林兩側的山丘上萬弩齊發!
“凡深入敵人之境,必察地之形勢,務求便利,依山林、險阻、水泉、林木而為之固…”
一處離伏擊點百余步遠的安全樹叢里,趙無恤一邊聽著丘陵那頭衛國兵卒發出的凄厲慘叫,一邊想著這半個多月來發生的事情,自己和張孟談一環扣一環的“連環計”。
因為料定衛國會再度叛晉,所以趙無恤圖謀衛國濮南之地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早在一年前就不斷遣人入衛,或借商賈之名,或假托為世上越來越普遍的游士。所以現在,他對濮南熟悉得跟自家后院的圃園似的,而輕騎士們。縱橫其間更是如入無人之境。
十月初,把被招降的盜寇們分批送入濮南地,這只是連環計中“引蛇出洞”的第一步。
在衛國正式對晉宣戰前,趙無恤不會讓武卒成建制地開入衛地。給衛國人制造反叛的口實。何況若是一開始就沒命地強攻濮南四邑,萬一衛國人覺得這邊威脅過大,改變原計劃,將他列為頭等大敵,五百乘大軍觀兵濮南那該如何是好?
若真是那樣。范氏、中行氏、邯鄲氏豈不是得笑歪了嘴?趙無恤可沒興趣干苦恨年年壓金線,到頭來卻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情。
所以最初只是零星的盜寇騷擾鄉里,慢慢道路被切斷,升級為大規模盜患,大到歷山駐扎的衛師,乃至于濮陽衛侯都不得不加以重視的程度。
在和趙無恤有了幾次書信來往,達成某種不為人所知的秘密協議后,盜跖前一日還是不死不休的大敵,后一日卻態度劇烈轉變,默默地為趙無恤服務起來。其中緣由非但盜跖手下們想不通。連無恤陣營里的中等軍吏也搞不明白,只能稀里糊涂地執行命令。
有張孟談和闞止能窺見其中一二,都為趙無恤解決此事的奇思妙想而折服。
總之,盜跖負責帶千余群盜襲擊巨野邑,切斷了它對外的交通聯絡,冉求那剩下的四百余鴛鴦陣兵卒負責在旁“協助”,實則是就近監視,有這盜寇克星在,不怕盜跖不老實。
終于,在長期的等待后。衛國總算邁出了最后一步,面對納質子、出民夫等苛刻條件,以強硬的措辭對晉國說了聲“不”。隨即衛侯更是打了雞血一般,帶著王孫賈和彌子瑕。各帥左右二軍主動出兵,五百乘兵卒向朝歌城進發!打了范氏一個猝不及防,也不知道那邊戰事如何了,趙無恤可是很希望他們兩敗俱傷的。
衛晉既然決裂,那作為晉國的鐵桿盟友,魯國就不能不有所表示。要換了對外強硬派陽虎還在時。早就直接發兵濮陽了,可三桓無膽,消息也才剛剛傳到魯國,所以借口防御齊人,并未動作。
何況朝中還有孔子,孔子此時對衛侯感官還不錯,他一向喜歡頌揚魯衛和睦,恢復周公、衛康叔之好,多半不會支持魯侯助晉攻衛。
魯城再過半個月也不一定有所行動,可趙無恤等不了,他攻衛好歹占據了援助盟主的大義名份,盡可以放開手腳去做了。
更可喜的是,那一日在濮水北岸,邢敖也傳遞來了濮南的消息,那條在歷山盤旋蟄伏許久的蛇,終于出洞了!
對局勢的預測應驗了,“引蛇出洞”完美實現,接下來,便是一個“投餌誘敵”的過程。
那些使之無用,棄之可惜的收編盜寇便成了犧牲品,他們被成批安置在衛師的必經之路上,一擊既潰,有的是真敗,有的則是假意裝敗。而衛師的公孫驅在吃下一個又一個可口的肥餌后,早已被勝利和眼前的功勛沖昏了頭腦,一路猛追,半步邁進了包圍圈里。
雖然這并不是減灶計,但此次伏擊和歷史上發生的孫臏擒龐涓的馬陵之戰有異曲同工之妙,兵法要活學活方為好的兵法。
“我這次帶了足足四百把單臂弩機,兩萬多支銅簇箭,都是專程為他們準備的…”
弩箭還在穿梭作響,釘在人的身體血肉里,釘在大樹上,釘在蒙皮盾牌上,聲音各不相同,合在一起仿佛一場樂師高指導的鐘罄演奏!
這便是戰爭的樂章。
心里估算著大概已經射出去了七八千支箭,無恤舉起旗幟揮動,讓手下在各自埋伏的位置準備好,只等弩箭一過,便可發動突襲,將這股衛軍一舉殲滅!
這之后,衛國在濮南就只剩下各自為戰的幾支邑卒,到那時非但巨野瞬息可下,其余幾座城濮、笙竇、垂丘也會大大減少攻略的難度。無恤想在十一月雪落之前,讓它們統統換上趙氏的玄鳥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