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使節團的到來讓晉人驚喜不已。
這位棄在海濱的本家小兄弟對于晉國有非同一般的意義,從巫臣出使吳國開始,兩家便重新建立了聯系。晉國盟邦雖多,動輒十多個一起來出來撐場面,但到了關鍵時刻多半是騎墻看戲黨,或者是魯國這種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豬隊友。唯獨南方的吳國最能打,將楚人一路狠抽,順利實現了巫臣設計的謀劃,最終拖垮了楚國。
可晉國也不行了。
這七八十年的時間里,多半是晉國巴巴派人去找吳人聯絡,吳人卻很冷淡,幾次會盟都不到,讓晉侯覺得丟了臉面,卻也不能任意責難,生怕吳人下回真不來了。除了公子季札那次外,鮮有如此龐大的,多達百人的使節團北上中原。
晉已失霸,國際號召力一日不如一日,現在只有魯國還固守著盟友的本分,此時若能再拉攏下吳國,應對齊國挑戰時也會多幾分助力。
晉侯對此十分重視,而吳國人則直說希望中軍佐趙鞅加以接待。
每一次接待外國使節的權力,都是六卿爭奪的焦點,因為這是結交外援,建議貿易和索賄的絕佳機會。范氏和趙氏不就因為爭宋而交惡么?但一直以來,鮮有外國使節主動點名的,也只有吳人有這資格和膽氣。
這讓晉人詫異不已,一打聽才得知,上月在陶丘時,趙氏子無恤短短幾日內便和吳國行人屈無忌成了“莫逆之交”,甚至影響到了他,乃至于吳國對晉國六卿的好惡。
“又是趙無恤…”讓晉國年輕一輩汗顏的是,無恤雖然被驅逐出國,在眾人視線里露面的頻率卻比他們要高得多,也就行冠禮后越來越高調的知瑤能與之一拼。
之前發生在晉國的爭吵就是關于趙無恤的,具體來說,是關于陶丘的行刺案的。趙無恤以趙氏之子,以及魯國小司寇的身份向晉侯狀告范、中行兩家的嫡子聯手派人行刺他!
趙鞅得知后大怒,強烈要求徹查此事。而范氏自從上次執政范鞅刺殺樂祁案后,再度陷入了丑聞中,還稍帶上了中行氏,他們當然是一口否認。
雖然對趙氏庶子有所忌憚。可因為一個討厭范氏,一個討厭中行氏,加上刺殺這種行為已經超出了六卿斗爭的底線,魏、韓都是站在趙氏這邊的。中軍將知躒被晉侯授權負責審查此事,卻沒個頭緒。趙氏那邊也拿不出什么具體的證據來,于是這場訴訟就陷入了僵局中,雙方各執一詞,晉侯不能決。
直到吳人到來后,除帶來了吳君闔閭對大侄子晉侯午的問候外,還送了趙鞅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一位精通訴訟律法的鄭國士人。
“鄧析?是作《竹刑》,被七穆嫉恨,被鄭國執政拘禁的鄧析子?他怎么逃到晉國來了。”
負責接待吳國行人屈無忌的趙鞅乍一聽聞鄧析來晉,是極為高興的。
趙鞅愛才,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不提老一輩的董安于、傅叟、尹鐸、郵無正。就說這幾年里,他的館舍里多了一批新人,但他尤嫌不夠。
事情起于今年春天,在晉山之南田獵時,趙鞅突然若有所悟,撫膺嘆息起來,一旁的董安于急忙問其原因。
趙鞅答:“趙氏用谷米混合草料喂養著數千匹馬駒,我在下宮還養著虎賁、力士、輕俠、游士數百名,方今卻僅僅用他們來獵獸。我真擔心鄰居們也會大力養賢,用來獵我啊。傳令下去。從今以后罷獵,將省下來的錢帛全部用來招賢納士!”
自從無恤倡議建輕騎,并且在棘津之戰、甄之戰中驗證威力后,趙氏便開始格外注意馬政。他們以瓷器、粉食。還有代田法獲利的錢帛向戎狄購買良馬,如今在晉陽、大原等地已豢養數千匹之多,再過些年小馬駒長大,便能大用了。
無恤關注的可不止是馬匹,在他的建議下,趙氏對養士制度也進行了一定的改進。將其系統化。
早先晉國的《趙宣子之法》曾明令規定,家臣連續三代輔佐一個家族,就要把他當作自己的君;兩代一下輔佐一個家族,要把他作為自己的主。輔佐君就要為他而死,輔佐主就要為他盡力。但到了春秋后期,這樣的價值觀已經漸漸流于形式了,那些時代鎮守封邑的家臣往往會變得尾大不掉,趙氏就深受其苦。
隨著社會結構的變革、人才流動的活躍,特別是諸侯之間以及家族之間斗爭的激烈化,人才成為競爭者們最為寶貴的財富,唯才是舉、良臣擇主而事的觀念和做法已經成為新的潮流。
養士的風氣不止趙鞅一人,中行氏,吳王,齊國陳氏,楚國葉公高,都是這方面的佼佼者。所以說人才的流向是有競爭的,無恤結合后世戰國時的養士制度,在書信中獻上了一些揚名、擇才的利器,好讓趙氏在這一潮流中博得頭彩,趙鞅贊不絕口,當即采納。
無恤強調,趙氏必須“仁而下士”,不能“以其富貴驕士”。
趙氏在下宮修建了聚賢館,將來投靠的賓客分為上中下三等,其待遇各不相同:舉國聞名的上賓有自己的宅邸,出行配車馬、隨從,食有酒肉;有些才干的中賓睡單間,出行無車馬,食有魚;至于那些無甚才干的下賓,則睡通鋪,食無魚肉。
用趙無恤的話來說,聚賢館就是個雙向招聘場所,也是暫時的人才聚集地。門客受尊重的程度是由自己的才能所決定的,與身份的貴賤無關,證明了自己的才干,等級便能受到提升。
食于趙氏門下的游士根據自己受的待遇,對趙氏有一個擇主的過程,趙氏也從中擇才。雙方看對眼后,門客便會正式出仕,轉化為趙氏的下臣屬吏。趙鞅給他們發放俸祿,派到地方領邑去做官,逐漸替換掉尾大不掉的世襲家臣。
不過雖然建議在晉國這么做,可在魯國西鄙,無恤卻沒有也開一個聚賢館和老爹搶風頭。
一來是因為他地盤尚小,名望不廣。招不來也養不起那么多士人。二來是他認為,所謂的養士,只是一種培養人才的過渡形式。如今私學的風氣還不如戰國那么旺盛,民間自由身份的游士比例沒那么高。而且良莠不全。這種招才養士,或許會撈到這時代的一兩條漏網大魚,但僅能作為輔助。
他的關注點還是在建設蒙學,定向培養基層人才上,雖然因為突如其來的戰爭陰云。如今還沒正式開張,只有數科和工匠兩邊漸漸起步。因為無法親自在晉國主持,所以無恤才建議趙鞅采用這種容易被時代接受的方式,他覺得,趙鞅有領先戰國四君子的底氣。
由此,趙氏的內部集權和招賢一同悄然開始了,當鄧析隨同言偃來下宮拜訪時,看到的便是這么一番景象。
趙鞅對鄧析早有耳聞,這時候才知道是趙無恤救了他,并且讓他入晉投靠趙氏。雖然是因為東去魯國的道路要經過鄭、衛。無恤怕不安全,可如此一來,大有為老爹攬才的意思。
趙鞅大喜,欲親迎鄧析,可也有人,比如狼盂大夫竇犨提出異議。畢竟鄧析在上位者眼中名聲并不算好,他一直以在野的反對派自居,在鄭國做過帶領國人商賈訴訟鼓噪之事,導致民口嘩然,鄭國大亂。
“若是他投奔趙氏后也這么做。那該如何是好!?”其實,思想偏向仁治禮治的竇犨,對鄧析這個刑名之士是有所敵視的。
但趙鞅卻說道:“你不知道,凡是美人。一定會為丑婦所 仇視;盛德之士,一定會為亂世所疏遠;正直之人,一定會為那些奸邪之徒所憎惡。鄭國與晉敵對,給被逐的鄭國賢才良好待遇,正可以打擊彼輩。何況,此次與范、中行爭論訴訟。我正需要鄧析這樣的皋陶之士相助!”
說罷,他倒履出門迎進鄧析,邀他入聚賢館,以最好的上賓之禮待之。
正如孔丘曾說過的“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一個人為周圍的人們所喜歡還是厭惡,并不一定能夠作為鑒定其品質高下、才干優劣的準繩,趙鞅也并非僅僅因為鄧析被鄭國卿大夫敵視而看重他。
他相信的,還有自家兒子的眼光!趙鞅相信,無恤絕不會無的放矢。
鄧析從鄭國牢獄出來后,經歷了漫長的逃匿過程,到晉國后卻住上了最好的屋子,屋內還有瓷器,吃最好的饗食,與趙卿同等,回想這個月的種種,恍如隔世。
趙鞅尊賢下士,自然也是求回報的,他很快便以這場轟動晉國的刺殺訴訟案托付之。
“范、中行二子派死士刺殺犬子無恤,僥幸未死,但彼輩詭辯,竟對此事一口否認,吾等也嫌證據不足,素聞先生在鄭國擅長訴訟之事,還望先生相助!”
“中軍佐所言之事,析當盡力而為。”
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春秋重諾然,對于恩德也極為看重,有恩必報是常識。所以鄧析見趙鞅不問刑名律法,卻專注于一次訴訟的成敗上,雖然有些隱隱失望,但還是欣然答應了。
鄧析擅長辯論,所以有人稱他“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詞”,并且在鄭國時就是干這行的,他嫻熟訴訟的程序,采證、辯論、定罪如同家常便飯,有他出面,準保讓范、中行的兩個小子吃不了兜著走。
可正當鄧析檢索種種聞訊證詞,網羅證據的時候,這件事情卻不得不戛然而止。
因為晉國,尤其是趙鞅,已經顧不上這件事了。
趙無恤的求援信到晉國時,已經是八月中,一同抵達的還有齊人開始集結鄉鄙民眾,準備在秋收前后出兵魯國西鄙的消息。它們就如同一劑滾油澆到了奔騰的火焰里,讓晉國近來的爭吵為之一滯,隨即愈演愈烈。
趙鞅顧不上再找范、中行二卿的麻煩,轉而懇請晉侯征兵支援魯國。但齊人這個時間點掐的不錯,正趕上晉國糧食收割準備入倉,民眾們是不會在這時候離開土地的,即便立刻征召,也會耽擱幾天。軍情如火,短短幾日內,足夠齊人做許多事情了。
更何況,趙氏的請求還有范、中行掣肘,對于無恤所在的魯國西鄙即將遭到進攻,這兩家可謂幸災樂禍。
范吉射暗暗揣測:“齊人去年打算攻夷儀的計劃一拖再拖,看來最后隨著陽虎入齊而改變了,趙無恤真是自食其果。若是吾等牽制著趙氏兵力,讓他們無法迅速去救,面對齊人大軍,賤庶子定然領邑、性命難保,吾子大仇可報,豈不妙哉?”
于是范、中行二卿扯著趙氏的手腳,借口領地秋收,拒絕立刻征召兵卒,知伯則笑看事態發展。
就在此時,又一個消息傳來,讓幫著范氏鼓噪的上軍將中行寅一下子懵了。
告急信件來自中行氏的領地東陽,那份帶血的帛書上有幾個以墨筆寫就的漆黑大字。
“齊人兵鋒,不在西魯,而在夷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