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下(_)
專鯽的作為震驚了看臺上一群人,但并非所有人都呆住了。
說時遲那時快,專鯽拔劍后,趙無恤身邊一左一右卻有兩名勇士閃了出來,一是穆夏,持小盾和制式短劍,二是田賁,左手短劍,右手小戟。他們今日都著士人服裝護衛在無恤左近,專鯽一有異動,倆人便立刻站到了無恤的身前。
不過,他們卻沒有和專鯽對峙,穆夏覓著聲音的來源反手一擋,沉悶的哐當一聲,一支從暗處射出的冷箭被他手里的小圓盾擋住了。而田賁則一揮手,練過千百遍的短戟脫手飛出,將藏在十多步外陰影處的放箭者擊殺,那人發出了一聲痛呼后掉到了看臺下,翻了個滾后血流滿地,死了。
“有刺客!”
子貢、言偃等人這才反應過來,也各自抽劍防身,同時輕聲喊了起來,召喚衛士。
專鯽倒是沒料到之后的事,他嘴里用吳語嘰里咕嚕說了一通,言偃為之翻譯,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方才不是口角起了沖突,而是專鯽覺察到了危險。他作為一個從小廝殺的武士,發現四周有淡淡殺意,于是便先拔劍戒備。誰料那藏于暗處的暗箭者剛露出頭,便被無恤的兩名親衛解決了,這事辦得干凈利落,連專鯽都挑不出毛病來。只是他方才憋足了勁,如今頗有些泄氣。
競技場在設計時就考慮到了安全因素,霎時間。一群武卒和曹國甲士從甬道涌上看臺,手持大盾將一干貴族都護衛得嚴嚴實實,對方萬箭齊發也不能傷之分毫。
同時也有兵卒跑向觀眾席位,維持秩序的同時捉拿刺客同黨:方才有幾人試圖朝貴人們在的看臺上沖去,但還沒跑到臺階處上面就結束了戰斗。他們只得眼巴巴地看著同黨被殺,隨后便縮回了人群之中,打的是乘亂脫身的主意。
看臺上。無恤從始至終保持著鎮靜,他知道自己不是玩劍技的料。所以一切安全問題都只能指望身邊的幾位猛士。穆夏和田賁有了上次在太行山羊腸坂被古冶子以一敵百刺殺樂祁的教訓后,痛定思痛,這次便成功阻止了刺殺。
方才那支冷箭不是射向曹伯,也不是射向籍秦、屈無忌的。而是射向趙無恤面門,這說明刺客想要的是他的命!
刺殺發生后,無恤也讓人去側面的包廂處,保護伯羋和邢敖等人的安全,隨后他便思索開了。
那刺客的武器已經被田賁拾回來了,是一把小型手弩,還有數支箭簇閃著綠光的浸毒片箭。弩這玩意并非趙無恤一家獨有,在晉、楚開始流傳,吳國、齊國也已經有人試制。說明不了什么。
但刺客的目標是他這沒錯,那么,幕后之人會是誰呢?
無恤恍然發覺自己近來仇家不少。所以答案還真有點難猜。
能出動這么大手筆,混進陶丘和競技場來刺殺的,除了國內的范、中行外,也就是齊國陳氏有點可能,哦,或許還有盜跖之徒鋌而走險?
他將可能性一個個加以排除。最后將目標鎖定在了有殺子之仇的范氏,還有其盟友中行氏身上。不過此時塵埃未定,還不是下結論的時候。
他心里有憤怒,對別人覬覦自己珍貴性命的憤怒,他若是抓住幕后主使,必將千倍百倍報之!也有不齒,雙方既然已經結怨到了這種程度,甚至都不敢與他正面對敵,只敢玩這種手段么?
一如當年的吳王派要離對慶忌做的事情…
方才憋了一口氣卻落空的專鯽并沒有因為甲士們進來而放松了警惕,他的眼睛又猛地盯上了身后不遠處的一處帷幕,里面的絲綢簾子隨風而微微飄動,看似一切正常。
但專鯽卻覺得有些不對,里面應該有吳國人留下的兩個衛士守著,剛才外面這么大動靜,他們應該沖出來才對。若是有刺客,方才那位置正對趙無恤后背,若是配合前方的暗箭突然發難,得手的幾率是很大的。
專鯽朝田賁點了點頭,他對這個雙持的勇武漢子頗有好感,兩人默契地朝那位置走去,一人猛地掀起帷幕,另一人閃身沖了進去,卻一無所獲。
地上有兩具吳國兵卒的尸體,這兩人是專鯽的手下,本事了得,劍斗的本領放吳中也是極佳的,孰料竟然被人無聲無息地殺死了,沒有發出一點反抗和聲響。
田賁在四周繞了一圈后表示這已經無人了,只有一根束帶拴在窗檐上,那刺客就是從這里脫身的。
專鯽眉頭大皺,他仔細觀察尸體后發現,傷口的平滑和細小程度讓他駭然,都是在脖頸處被人持短劍一擊致命,這需要極為高超的劍技,刺客的手筆,連他也自愧不如。
但那下手之人在殺掉守衛后,卻沒有繼續履行職責,而是抽身而退了。在專鯽想來,以他的身手應該主動一搏才對,就這么跑了簡直大失水準。
“怪哉!”對那刺客奇怪的作風,專鯽百思不得其解。
趙無恤、專鯽都不知道的是,就在方才,蒙著面孔,扎圓髻,濃眉大眼的少年豫讓就握著滴血的劍,隱藏于這帷幕之后,等待同伙發難。
他上次與趙無恤初見,還是在范、中行二位公子頭腦發熱想要偷襲成鄉的那一戰里。他作為呂梁群盜的向導,差點在山路上將趙無恤圍殺,也差點被反過來擒獲,幸好他身形矯捷,直接從斷崖上逃出生天。隨后被暴怒的范氏君子責怪,又被中行黑肱要走。這一年時間里,則是作為范、中行二位君子刺殺趙無恤計劃中的一員而存在。
其實暗箭只是正面的誘敵,真正的殺招在他這兒!
劍上萃了毒藥。見血必死,只需要在所有人注意力在那支毒箭的時候,他沖過去對趙無恤輕輕一劃,這次的刺殺計劃就能成功。
豫讓算過,至少有四成的機會能成,但他卻有九成九的幾率必死!這不是一個士應有的下場,但豫讓別無辦法。因為有君命在身。
隨著時間越來越近,他就越是緊張。趙無恤和專鯽的對話傳來,他們的聲音比較高昂,不但傳遍了正面的貴族看臺,連隔著一道墻垣的甬道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趙無恤的每句話。無論是敬重身邊的賢士,還是以人為本,都說道豫讓心坎里了。
所以當作為信號的弓弦輕響時,本應該沖出去的豫讓卻怎么也挪不動腳步。
因為刺殺之事非大智大勇,九死而不悔之人不能為也。此時的豫讓就不行,他下不了必死的決心。
豫讓早在年幼學劍時,就給自己立下了“不懷二心以事其君”的準則,他現在都是中行氏家臣,需要為主君的目標。盡上自己的一份力。
但這并不意味著必須獻上自己的性命。
兩年前的成鄉之戰里,他目睹了鄉卒們瘋狂的反撲,還有那御者豫讓駕馭駟馬沖撞戈矛人墻的壯舉。敵人如此勇毅。這讓他震驚之余,也感覺到如噎在喉。
他當時就想:“壯哉!想必,他們的君子,是以國士相待的吧,否則為何人人都愿意以死相報之,而尤不后悔?”
豫讓現在再次捫心自問。若是為中行氏君子,他是做不到這種程度的。中行黑肱對他雖然看似敬重。但實則還是當成一件器物來使用,既然他只得到了“眾人”的待遇,以眾人的心思報之即可。
這一遲疑,時機稍縱即逝。于是豫讓在目睹那放暗箭者被田賁擲出短戟反手擊殺,而專鯽的目光也轉向了這邊。于是他連退三步,隨后迅速解下一根束帶從窗檐逃走了。
所以等專鯽和田賁沖進來時,里面已經人去樓空。
“這次行事太過倉促,拔刺不成反被扎手了,趙氏子身邊防備太嚴,即便我上前也是枉然…”
豫讓一邊這么安慰著自己,一邊換上了曹國商賈的裝束,混入外面的人群里遁走了。
至于他還留在競技場的同伙們,基本沒有逃脫的可能了,國人看臺上騷亂持續了好一陣時間,刺客一共七八人,一個個都負隅頑抗,或被格殺,或服毒而死,最后竟然未能擒獲生者。
事情塵埃落定,被嚇了一身冷汗的曹伯和大司城、籍秦等人已經陸續離開,場面交給曹國司寇和半個東道主的趙無恤、子貢善后。
包廂那邊也是虛驚一場,但伯羋放心不下,便讓邢敖帶她過來看看趙無恤有無受傷。白衣勝雪的伯羋雖然蒙著面紗,卻掩不住誘人的腰肢和明眸,眾人都在猜測她究竟是哪家公子的妾室,她卻朝眾人行了一禮后,徑自趨行到了趙無恤身邊。
“君子無恙乎?”
她神情焦急,越益發顯得可人。周圍的屈無忌等人都覺得十分驚艷,見此女對趙無恤十分關切,且舉止親密,肯定與他關系非同一般,對趙無恤有如此艷福心生羨慕,只有言偃守禮地移開了目光。
趙無恤見她過來了,而屈無忌尚未離開,便心思一動,于是先向她展示自己并無受傷,隨即對專鯽表示感謝。
“多謝伯魚示警,二三子才能察覺有刺客要謀不軌,不過這正如我說的,我中國之政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故上明則下敬,政平則人安,士教和則兵勝敵,使能則百事順!若是我對身邊的武士不加愛惜,讓他們為了取悅我,取悅鬼神下場斗獸、斗劍去了,則今日無恤或死于此!”
專鯽對此無話可說,只得點頭應是,眼睛卻定在伯羋身上移不開了,如此秀美婉約,恍如白云的女子,他還是第一次見。
于是直到趙無恤連續呼喚兩次,他才反應過來,原來無恤是在求魚腸劍一觀。
他性格直爽,也不藏私,索性再度拔劍出鞘,將魚腸放在陽光之下讓眾人看看。
只見此劍不僅小巧,而且劍身上的花紋猶如魚腸。這種魚腸倒不是指生魚的內臟,而是要將一只魚烤熟,剝去兩脅,然后再看魚腸,則有點像古劍劍身上的紋路,曲折婉轉,凹凸不平。
據說這是鑄劍大師歐冶子用赤堇山之錫;若耶溪之銅,經雨灑雷擊,得天地精華,制成了五口劍,分別是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和巨闕。
世間有相馬者,亦有相劍者,越國的相劍師薛燭觀魚腸劍,稱其“逆理不順,不可服也,臣以殺君,子以殺父”。
于是那位越王就起了歪心思,原來這把劍生來就是逆理悖序的,是用來弒君殺父的,真是太可怕了,當然不能留在越國,還是去禍害鄰國去吧。當時吳越兩國關系還沒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他便乘著朝聘吳國的機會獻魚腸給吳王壽夢,這柄劍因此由越而入吳,輾轉到了公子光手里,這才有了專諸以魚腸刺王僚的故事,其后它又成了專氏的傳家寶貝。
“不愧是天下神兵!”趙無恤出言而贊,暗道當年吳王僚死的不冤枉。隨即當著專鯽、言偃的面舉起了自己的佩劍少虡,目光卻放在屈無忌身上。
“凡名劍不可無配屬,既觀魚腸,不若再看看我這把劍,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