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魯昭公在內戰中失利,被季平子聯合孟氏、叔孫氏驅逐。他外表看似“知禮”,所以被逐之初贏得了許多諸侯和卿大夫的同情,齊侯送上人口兩萬五千戶,并奪鄆城作為他的養邑,還處心積慮想借著幫魯昭公回國的名義打進魯國去。
魯國叔孫穆子,宋國樂祁,鄭國子大叔等人則積極為魯昭公奔走,想要通過與季氏公開和談的方式讓昭公和平歸國,晉國六卿則充當仲裁者。
那幾年,的確是“弭兵時代”的諸夏卿大夫們最團結的日子了,所有人仿佛都在為一個目標而努力,希望創造一個其樂融融,禮樂昌盛的姬周宗盟…
然而,因為魯昭公的秀逗性格,非要和季氏斗個你死我活,絕不妥協退讓。所以談判僵持了,連喜歡裝得人畜無害的晉卿知躒都受不了他,只能掩著耳朵趨行而走。
國君們耐心喪失,便對魯昭公不理不睬起來,把他當成臭皮球踢來踢去,使這位流亡國君只落得個身死異國他鄉,死后陵墓不能和先祖相鄰的下場。
魯昭公若是泉下有靈,想必最痛恨的還是季氏,但他大概想不到,在死后近十年后,還有人出面為他說話、翻案。
不同于夏初時孔子讓孟氏停止僭越的樂舞,這一次,孔子的上書頓時在魯國引發了軒然大波!
無恤召來闞止,將封凜想方設法寄回的上書抄件展示給他觀看,隨后說道:“早先,季平子把魯昭公葬在魯國先王陵寢的墓道南面,使昭公不能和先君葬在一起,以泄私憤。前幾天,小宗伯孔子向魯侯提出,應該派人挖一道溝渠,將昭公的陵墓與先君的陵墓圈連到一起,以正其名分!”
在關于孔子的事情上。趙無恤不好讓冉求、公西赤等人知曉,一般就與張孟談或闞止商議了。
說起闞止,這半年來他一般跟在趙無恤身邊做參贊之事,時不時能提出一條精妙的建議來。無恤也覺得。能在魯國發現此人真是撿了大便宜,他頭腦聰明,對政治十分敏感,而且膽子極大。
這個少年唯一的缺點,就是有些張揚過度。口直心快,和張孟談的低調對比鮮明。但在對于魯國的了解上,他這個土生土長的土著卻又比張孟談見解獨到幾分,若能再歷練一番,或許能成為不錯的謀士、宰臣,可以成為“一國之才”,只比張孟談和子貢這種“王霸之才”差了點。
若是趙無恤知道,在原本的歷史上,這個少年后來能成為齊國的國相,還可以和陳恒(田常)斗法。差點讓陳氏代齊的事業泡湯,也就不會再對他的才干感到奇怪了。
所以,僅僅通過封凜傳回來的信息,加上從宰予處得到的一些孔門小道消息,聰慧的闞止竟一眼看穿了孔子這段時間所作所為的內涵。
他說道:“司寇,這實質上是國君和小宗伯想通過議禮之爭,打擊三桓的氣焰,確立和恢復尊君統治,為強君權做準備啊…”
闞止隨即打住了話,看了無恤一眼道:“原來司寇所說的攪局的人來了是這意思。孔子的這次上書恐怕是魯侯的授意,正好踩到了季氏的痛腳,改先父之政相當于承認季氏當年的過失,這是大忌。大司徒一定會極力反對。但孟氏為了打擊季氏,一定會大加贊成,叔孫則不知其向背…不知在司寇心中,此次之事吾等應該支持誰人,反對誰人?”
闞止說話不愛繞圈子,他獻計一向只需要聽聽主君的傾向。就能提出自己的建議。
趙無恤道:“我曾過濟水,見一只河蚌正張著殼曬太陽。有一只鷸鳥,伸嘴去啄河蚌的肉,河蚌連忙把殼合上,緊緊地鉗住了鷸鳥的嘴。鷸鳥就說:‘今天不雨,明天不雨,你就會死。’河蚌也對鷸說:‘今天不釋,明天不釋,你就會死!’兩個誰也不肯放。漁夫看到了,就把它倆一齊捉去了。我對這件事的對錯沒有絲毫興趣,只想做最終得利的漁夫!”
趙無恤和闞止所料不差,孔子和魯侯的意圖,正是在魯國行“以禮爭權”之策,這半年來效果顯著。
從不為人注意的禮儀小事上著手,憑借邾國的朝聘求問打響名聲,到申飭孟氏的祭祀僭越慢慢試探三桓底線,順便讓他們之間產生不和。等到別人以為風平浪靜時再掀起滔天巨浪,這手段是一套緊密的組合拳,讓無恤不得不對孔夫子刮目相看了。
如此一來,漸漸恢復力量,正試圖再度專魯的季氏就將面臨巨大的挑戰:是承認先代宗主的錯誤,向魯侯低頭,亦或是聯合孟氏、叔孫氏,死扛到底!
然而雖然對上次孔子斥責孟氏的僭越行為頗為不滿,但對于改昭公墓這件事,孟氏卻不覺與自己有何關系。上次自家被孔子指責倒霉時,季氏不也支持孔子,在一旁拍手叫好么?如今有這報復的機會,可不是該踩上一萬腳才對?
于是乎,針對是否要更改魯昭公陵墓規制,在魯國朝堂上便出現了兩面爭執的場面,魯侯尚未正式表態,孟氏支持孔子,季氏極力反對。
至于叔孫氏,這個在陽虎之亂里受害最為嚴重的家族好容易恢復了點元氣,收攏了幾千族兵,但領地郈邑依然在車正侯犯的控制下,力量微弱,半年來一直和季氏相互依附。
面對這個被翻出來的歷史問題,叔孫州仇是有些猶豫的,因為當年他的祖父叔孫昭子是同情魯昭公的,事后也要求迎回昭公,受季平子欺騙憤而辭世。
到了叔孫州仇的父親叔孫成子時,也是主張迎回昭公的主力,昭公歸葬時恰恰是他去扶柩的。
家族傳統的傾向如此,所以叔孫州仇才猶豫著要不要也站到孟氏、孔子一個戰線上,但卻被家臣公南勸止了。
“當年魯昭公欲滅季氏時,叔孫氏之所以奮起支持季氏,是因為無季氏,則無叔孫氏,這句話放到今天也是對的,若是季氏威望大損。叔孫也會受到波及,請家主三思!”
于是叔孫氏還是緊隨季氏,反對孔子的提議,斥責他多事。
叔孫一倒向季氏。天平就有些傾斜了,魯侯本來就對這件事情猶豫不決,此時更是想著要不要就此停止,唯獨孔子騎虎難下,若是不能將此事推行到底。他可能只有請辭一條路!
也幸虧三桓對孔子已經產生了既定的印象,下意識覺得他是一固執老儒,上次糾正孟氏的僭越,這次想要更改魯昭公陵墓的行為,大概是發自本心的迂腐之舉,而不是尊君權計劃的一環。所以連季氏也并未太過警覺,只是煩不勝煩而已,也只有趙無恤等旁觀者,才能看清真相。
給孔子沉重一擊的,還有與季氏親近的大夫少正卯也開始站了出來。同樣被稱為“魯之聞人”的他開始引導一面倒的民間輿論,堅持昭公陵墓不可改,一時間朝堂上唇槍舌劍,爭的不亦樂乎。
兩相爭執不下時,卻從魯國西鄙傳來了一封麻紙做的書。
到這時候,三桓和魯侯才恍然想起,窩在西鄙三邑的那位晉卿之子,魯國小司寇,可是沉寂已久了。近來一直忙著治理領邑,和盜跖玩捉迷藏。外加燒制瓷器,到處送小物件給卿大夫做禮物,以及在魯城曲阜推廣一種名為“紙”的書寫材料…
在書信中,趙無恤提出了一個建議。
“臣聞小宗伯之言。甚為有理,少正大夫之論,亦是可信。此事關乎國本,非此即彼,非對既錯,但三卿爭論不休。非邦國之利。何況儀禮之事,歷代各有不同,夏朝和殷商治理天下,都有自己的典章法制和禮樂,但是其立法并不盡善,流弊使制度偏失了中道。自宗周興起以來,有文王和武王這樣的明君,有周公這樣的良宰,于是考察夏商兩代的禮制,或者去除其中過分的內容,或者增加其中不足的內容,制定出纖細入微的周禮,又流傳魯國,所以季札公子曾言,周禮盡在魯矣!”
“然而數百年來,禮儀繁雜累積,有不少都喪失了本原,若是不信,朝中肉食者識周禮者有幾何?俗言道,禮失求諸野,不如廣納魯國賢明大夫、士人之言,讓彼輩在魯城毫社聚集議論禮儀,執政和諸大夫擇其善者為治國良藥。”
“聚集?”
“議論?”
“大禮議?”
趙無恤的建議讓正反兩方都愣住了,隨即又迅速反應過來。
所謂魯國“知禮儀”的“賢明大夫、士人”,說的不就是孔子和少正卯兩派人么?
對于這一點,兩邊從各自的領袖開壇授私學以來,往年已經戰過不知多少次,又怎會怕多出這么一遭來?
孔門弟子和少正卯的年輕弟子們首先摩拳擦掌,準備大戰一場,而孟氏和季氏處,卻又分別接到了趙無恤的書信。
對季氏,趙無恤聲稱他擔憂這次孔子的發難,從頭到尾都是孟氏在搞鬼,先故意僭越讓孔子申飭一頓,隨后再讓季氏遭受更大的危機,所以季氏應該和無恤回到最初合作的道路上去。
對孟氏,趙無恤則擺出了一副支持孔子舉動的架勢,他與子服何一樣,跟孔門關系親密,領邑里還有冉求、公西赤等人效力,簡直是鐵證如山。
有陽虎的前車之覆在,無恤沒指望取信于二卿,只要在他們心里埋下一顆釘子,讓季氏孟氏永遠沒法再度合作就行了。
魯侯宋九年夏五月底,在子路等人的號召下,孔子數百門徒決定齊聚魯城,少正卯的弟子們亦然。曲阜的氣氛突然緊張了起來,陌生流動人口也多了不少,卻是因為一場前所未有的大論戰即將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