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國的地形,可以用三種地貌概括之,北邊三分是泰山、沂山峰巒,將齊、魯隔離開來,中間四分是魯中南丘陵,其余三分是臨近濟水、汶水、濮水的西南平原。
中都就位于西南平原地帶,臨近汶水、大野澤,往西北方走則漸漸進入泰山之陽。
趙無恤等人在大野澤北碰巧為冉求解了圍后,兩個車隊便一同東行,漸漸靠近了中都。
冉求字子有,所以有時又稱之為冉有,他的大名,趙無恤前世就曾在一篇中學課文上見過,之后也多次聽子貢稱贊過他的這位后學師弟。冉求本就是魯國西鄙人,年紀才二十,成為孔子門徒沒幾年就擠進了“升堂”弟子的行列,要達到這種程度,至少是要六藝精通才行。
今日一見,冉求能射,能御,能指揮作戰,言辭禮節也很得當,可謂是多才多藝,然而他的低調性情卻又掩蓋了這些才干,讓人一眼注意不到。
方才相認后,子服何便詢問冉求道:“子有這是從何處歸來?”
冉求拱手相答:“好教二位大夫知曉,求是去西北面的汶西之田借粟米去了。”
趙無恤好奇地問道:“中都的糧食不夠么?為何需要向外借貸。”
冉求看了趙無恤一眼,垂目答道:“中都的土地只能算厥土中下,人口也不多,戰前就千余戶,七八千人,如今有不少濟水以西的流民進入,卻劇增到了一萬。離秋收還有半個多月時間,夫子不忍民眾受饑,便解散了邑兵,以府庫中的兵器甲胄為質向鄰邑借貸粟米,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二次了,孰料卻遇到了盜寇來犯,多虧二位大夫解圍。”
原來如此,中都雖然并不算富庶,卻是一處戰后頗為安定的地方。但人口劇增后糧食倒是成了大問題。
對話中,趙無恤發現冉求表現得很謹慎,他才華不外露,沒了方才指揮眾人防御盜寇時的勇銳。甚至會給人一種“此人怯弱”的印象,問一句他才答一句,無問時則訥訥而不言。
雖然子服何說過,冉求屬于孔子門徒里的“政事”之才,但趙無恤卻一直在好奇地看著冉求手下所持的長長竹矛。
這種極長的矛有一個專用的名字。戰車上的名為“夷矛”,步卒用的則為“酋矛”。
在甄之戰后,與軍吏們總結戰術經驗后,他們發現越長的兵器在線列方陣作戰時越是有效。于是趙無恤將戈矛手們的武器加長,尤其是矛手,全部裝備了帶金屬尖柄的酋矛,遠遠看上去如同徐徐前行的森林。
而冉求的徒卒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兩邊的步卒在大眼瞪小眼地打量著對方的兵器。目前諸侯步卒用的矛柄一般在七尺到一丈之間,集體裝備酋矛倒是極為少見。
在路邊一處廬舍休憩時,趙無恤帶著考校的心思。問起了冉求兵陣之事。
一聊起軍陣,冉求雖然還是一副謙遜的模樣,卻已經沒了拘謹,看得出他很樂于談論這個話題。
“矛好做,中都邑山后有竹林,將堅韌的竹子削尖就能當武器用,可以彌補府庫中兵器不足;而且長矛好使,戰陣之上,一寸長則一寸強,只要徒卒能夠聽求的指令。將長矛平放后便能讓敵方近身不得,再輔以鄉射選拔出的弓手,就能對敵造成巨大殺傷。”
趙無恤聽后了然,倒不是冉求偷師自己。而是因為中都目前缺少兵器的形勢使得竹矛成為主要武器,卻被冉求誤打誤撞組建了一支長矛方陣步卒。
這說起來簡單,可做起來卻極其艱難,想要將散亂的農人訓練成合格的矛手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情。趙無恤用了后世的一些方法費時數月才初見成效,但如今的武卒依然沒能達到他滿意的程度,冉求手下這寥寥二三十人。趙無恤暗中揣測,其嚴整,其勇銳卻已經不下于武卒。
雖然號稱有“周公遺風”,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魯國人口百萬,地小人眾,且丘陵密布,所以不同于宋人那樣老實。其民齪齪、儉嗇、畏罪遠邪。說白了從國家作風到民眾性情,大多是有小聰明的投機主義者,可不是訓練精兵的好人選,真不知道冉求是怎么選的兵,又是怎么訓練的。
“前排步卒披甲持盾,平持長短不同的長矛,使數矛頭均露在最前方,密密麻麻,像一面帶刺的墻向敵人沖擊,可以防御戰車沖陷,也可以緩緩推攮進攻,這便是矛兵在戰陣上的用處。”
趙無恤別有心思,所以也不藏私,他將甄之戰中矛兵使用的大致情況和冉求交流了一番,說著說著,這位年輕的孔子門徒已經放下了拘謹,目光炯炯地在旁受教了。
冉求的確是有軍旅之才的,才看了趙無恤武卒的兵種配制一眼,他就明白了輕騎士的妙用,還有在長矛兵中混用劍盾手的好處。想起方才他面對十倍敵人的圍攻而臨危不懼,趙無恤覺得,假以時日,再經歷戰陣后,此人或許也可以成為一位獨當一面的大將!
子貢擅長貨殖和言辭,是王霸之才,而冉求的軍事學習才干無恤已經目睹,若是他在政事上也很出眾,那也可以稱之為一國之才了。
這種人才,恰恰是趙無恤的陣營里正缺的,他生出了一絲招攬之心。
他不知道的是,冉求也有這種心思。
其實不但是趙無恤對冉求充滿好奇,冉求對無恤也有敬仰之心。他很早就聽過趙無恤的名聲,從被夫子稱贊的“止殉令”開始,到他與師兄子貢的許多信件,對趙無恤在晉、在宋、在曹的事跡都有所了解。
而六月底的甄城之戰,更是讓冉求心儀不已,趙無恤居然能以五百之眾,擊潰三倍于己的廩丘齊軍。在齊魯鏖戰時冉求也沒少帶兵遇到過廩丘齊人,知道這些齊卒戰斗力不弱。比起魯軍普遍的敗仗來說,趙無恤的戰績極其耀眼,已經稱得上是一位“善用兵者”了。
今日一見趙氏武卒的方陣戰術,居然和自己想出來的法子頗為切合,冉求吃驚之余更是驚喜不已:“夫子曾言,見義不為,無勇也。今日趙大夫出手助我擊盜,是為有勇,軍陣嚴整,破群盜猶如以石擊卵,有條不紊,是為有謀。有勇有謀,假以時日,他應該能成為先軫、司馬穰苴一樣的天下名將罷!”
雖然無恤年紀尚小,但因為長得早熟,所以看上去和冉求年紀相差不大,這讓冉求一時間又有些氣餒。
“弱冠之年就已經是兩邑大夫,而我卻連一個邑宰、家宰都不是。”
就在這時,趙無恤卻問冉求道:“子有之于軍旅,學之乎?性之乎?”
是后天學習的,還是天生就能見微知著,瞧見密密麻麻的竹林就能腦補出竹矛方陣來…
冉求謙遜地說道:“求學之于孔子。”
“孔子也擅長軍旅之事?”對于這個,趙無恤倒還是第一次聽聞,不由訝然。
子服何在旁插話道:“趙大夫見過孔子就知道了,孔子身形與其父叔梁紇相似,其力能舉城門,卻不肯以勇力聞名諸侯。他射、御皆精,曾射于矍相之圃(在今山東曲阜孔廟西側),國人觀者如堵,知曉軍旅之事再正常不過!”
冉求也補充道:“夫子曾言,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只是夫子不愿意以兵事聞名,也僅是挑選弟子中適合軍旅的人傳授之,并不想讓吾等將此當成主業。”
于是乎,一個身材魁梧、膂力過人,能開弓射箭,能駕車奔馳的山東大漢形象浮現在趙無恤眼前,和前世印象里那位微笑鞠讓的知禮儒者形象結合起來,這讓他好奇之心越發濃厚。
不過他對孔子遇到糧食危機時采取的自卸武裝這一辦法卻不太茍同。
“子貢曾告訴我,他向孔子問過政,孔子言,足食,足兵,此外還要有人民的信任才可以。子貢又問,如果只能留二,那三項中先去掉哪一項?孔子說:去兵。子貢又問,如果迫不得已,兩項中還能去掉哪一項?孔子說,去掉食,自古人都難逃一死,但如果沒有人民的信任,什么都談不上…”
“孔子解散邑兵,出賣兵刃甲胄籌集糧食,若是在和平的年代本無可厚非。但如今是亂世,無兵卒則不能保小民性命安危,子有若是有半卒之眾,就不會被群盜圍困了。”
趙無恤這話婉轉之中帶著隱隱的批評,他是兩邑大夫,身份尊貴的卿子,對孔子這個鄰邑之宰提出自己的意見再正常不過。
當是時,孔子并不是后世那個不容任何人否定的“圣人”,他現在只是一個普通的士人,多年受挫讓他和弟子們都十分謙遜。
所以冉求也沒有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勃然大怒,因為對于這一“去兵”的舉動,他們師兄弟間也有討論過。其中冉求是婉轉反對的,子路是憤憤然拒絕的,平日孔子提出一些理念,也常常受到學生們的質疑,甚至劇烈的辯論。
這就是所謂的“君子和而不同”。
孔門諸子并不是孔子思想的簡單復制,而是一個出身不同,性格不同,最終所走道路也不盡相同的松散學派。
所以趙無恤察覺冉求的表情并未有異樣,因為對夫子的尊敬,也沒有在外人面前抱怨和非議孔子,這讓無恤對此冉求的本性更加認可。
說話間,眾人已經離開了大野澤的范圍,土地漸漸干燥平坦起來,遙遙可以望見中都邑的城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