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魚大夫魚佗說道:“盜跖(zhi)已經在雷澤、大野澤肆虐了數年,這一帶地勢復雜,濮水、濟水注入其中,湖泊洼地遍布,期間還有無數小丘可以藏人。于是逃人聚集,以盜跖為首,他有從卒數千人,橫行大野澤周邊,侵暴諸侯。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但魯國內部紛爭,外迫于齊國乒,所以無力進剿。”
“盜跖?”
趙無恤知道這是大野澤方圓數百里盜寇的大頭領,這名字后世幾乎無人不知,原來也是這個時代的。
但無恤冥思苦想了半天,都沒想起來他的事跡,只記得戰國時有人評價說,盜跖是“天下善用兵者也”!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人物,廩丘離大野澤也不遠,而歷山、雷澤、大野澤之間的衛國濮陰之地也是我志在必得的地方,所以今后保不準要和他打交道,回邑之后可得盡快開展征兵,為這個冬天做好防盜準備!”
從廩丘到曲阜,路途至少要五天,得經過三百里路程,過了高魚后,便是魯國重鎮鄆城了,這也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距離。
雖然已經快到仲秋,但鄆地靠近濮水、大野澤,氣候卑濕,所以依然很炎熱,秋老虎一照,無恤等人穿著寬大的…《長…《風…《文…《學,w≈ww.c∞fwx.n∧et深衣廣袖,頓時汗流浹背,只感覺是在蒸桑拿,無恤所帶的騎從虞喜,護衛穆夏等人也流了一頭一臉的汗,卻猶自甲胄不卸。警惕地看著四周。
在太行遇襲后,軍吏們愧疚之余也痛定思痛。已經總結出了一整套護衛的經驗,所以如今百人之中有長矛兵、有劍盾。還有弩兵,人人都是挑選出的精銳,足以結成趙無恤傳授他們的特殊陣型。
能說會道的子服何客串起了向導,他介紹道:“成公四年冬,魯國為加強防御,于濟水、濮水以西,大澤以北筑城名鄆,地臨曹、衛,一旦有事常常聚軍于此。以防侵軼,這便是鄆城的由來。”
趙無恤頷首,鄆地也是一處交通要地,濮、濟水道連接著齊、魯、曹三國。
他站在張著旌旗和裝飾紋章的駟馬戎車上放眼望去,卻見鄆城之地沼澤遍布,傳說當年大禹判定這里是“厥田惟中下”,是比較瘦薄的。
但歷經魯國西鄙一代代先民勤勞的整治、勞作,如何也已經十分適宜耕作了。因為春秋時氣候比后世要溫暖潮濕,所以雨量充沛的鄆城特別適合種植水稻。
路東數里外的田野上。在蕭瑟的野樹、叢生的雜草間一條條引水的溝渠蜿蜒南來,流往北去。
子服何也不是第一次路過這兒了,他感慨道:“往年沒有災害的時候,每到秋收。行於午道之上,放目四望,入眼盡是沉甸甸的稻穗隨風起伏。金黃可愛,而現下野上卻狐兔出沒。近乎荒蕪。”
在成鄉甚至親自以身作則下過地的趙無恤也覺得可惜:“這么好的渠、這么好的田,本該是人間樂土。現如今卻如此冷清!這田中雜草叢生、灌木簇簇,因為齊人過境毀壞了不少田地,秋收恐怕要耽誤了,但亡羊補牢猶未為晚,若不立刻加以整治,恐怕會耽誤冬種和春種。”
子服何認同之余卻也嗤之以鼻:“鄆城大夫除了加重賦稅外就對邑中之事不理不睬,又哪會擔心這些?子泰請看,這路上流離失所的民眾是不是越來越多了,這都是鄆城大夫治理不善的緣故啊!”
的確,在這原本繁華的午道上,如今有當地的裸著腳踩在水田里的農人,有士人的牛車,更多的則是流民。
時不時就能看見三五成群、衣衫襤褸、扶老攜幼的流民或蹣跚地走在道上,或坐在路邊歇息,又或散在田野上、灌木叢中彎頭勾腰地在仔細尋找是否可有吃食,大多只是撿了田鼠、枸杞,甚至草根野菜來充饑,道邊則有一些餓殍。
宋國人漆萬也在衛隊之內,望著路邊這些餓綠了眼的魯國人,他也感到一絲恐懼,宋國國內局勢還算穩定,除了父親說起二十年前華向之亂時餓過一遭外,其他時候基本都能勉強存活。
“原來大夫轄下和其他人的領邑,竟然有這么大的區別!”
春秋時宗族力量還比較強大,但魯國單家獨戶的自耕小農已經越來越多,每當戰爭開始,天下大亂,最容易受到沖擊的反倒是他們。若是邑大夫殘暴不仁,或是組織不起像樣的賑濟,流民要想弄點口食就得靠自己,這時候或者選擇投靠大宗族成為氓隸,要么流離異鄉。
子服何義憤填膺:“老實的或乞討、或在田野里找些野菜之類果腹,不老實的就會去搶、就會去偷,而當餓到極處,恐怕連那些老實的也會改了本性。久而久之,其中必會有淪落為盜寇的,大野澤中盜跖手下那近萬人,就是這么來的罷!若是不能及早加以治理,遲早會生禍亂甚至會波及到周邊縣邑。”
無恤道:“的確,這時候應該開府庫賑災,招徠流民,組織他們回歸鄉里,除草墾田,備冬種春耕。
子服何嘆息:“若是在子泰治下當然可以如此,可此雖好計,在鄆城卻是施展不開。”
“為何?鄆城是魯國西鄙重鎮,又是商賈交易前往陶邑的必經之地,粟米定然不稀缺,現如今戰事已了,分出少部分糧食讓庶民得以撐到秋收,豈不是很好?”
“話雖如此,但鄆城大夫卻死活不肯開倉!我數日前路過時已經勸諫過一次了,但卻毫無用處。”
趙無恤愕然,雖然“肉食者鄙”,但只要是有點見識的大夫,都不會容忍自己領邑內的人口流失,這鄆城大夫是哪根筋抽了?
子服何乘機說道:“子泰有所不知。鄆城在過去常常被齊國奪取,去歲就曾淪陷過一次。隨后之后被齊人歸還,卻落入了陽虎的手里。他任命了同黨叔孫志為鄆城大夫防備齊軍。”
“叔孫志,是叔孫氏的庶孽子弟么?”
“然也,此人倒是知兵,卻不會治邑,整日強征暴斂,稅畝二半,還要求每丘魯人都要編綴甲衣一件上交。他是陽虎親信,目光短淺,在此地撈夠之后便會被換一個領邑。所以毫不在意國人死活…”
趙無恤默然,他前世時在影視上看過難民逃荒的場景,眼前之慘景與之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眼中露出不忍之色,但身處鄆城地界,這些人是鄆城大夫的領民而不是他的,只能留下部分糧食后告知他們,可以往西邊走上幾十里地,去廩丘求活。
之所以伸出援手。也是考慮到現在為趙氏生產瓷器的那些魯國陶匠,就有不少是鄆城籍貫的,這些流民里難說有他們的親人。
“廩丘不是齊國的么?”不少鄆城農人對這幾個月濮北發生的巨大疆域變動十分懵懂,他們本就是一生都不離開里閭的老實人。若非遇到兵禍外加災荒,才不會到處尋覓食物。
封凜用魯國口音對他們說道:“現如今那兒已經是魯國地界了,盡可以放心的去。到時候有粥喝,有地分!”
經過路上的見聞后。趙無恤對鄆城大夫叔孫志印象大壞,但存著某種不可告人的心思。入鄆城沐浴稍事歇息后他還是和子服何拜見了此人。
叔孫志原本是魯侯公室之臣,卻并未得到重用,在投靠陽虎后才混到了一個大夫之職。在筵席上,趙無恤見其人目高于頂,廳堂苑囿裝飾華麗,一盞盞瓷器被整齊地擺在案上炫耀,趙無恤甚至還在他的鞋履上瞧見鑲了珠玉。
爆發戶,這是無恤對此人的定義,對陽虎的用人之道便產生了些許存疑。
“陽虎莫不是因為魯國的貴族、國人都對他不滿,所以只要投靠的人能用就用,饑不擇食了?”
叔孫志對鄆城的現狀一字不提,只是抱怨盜跖的肆虐導致賦稅減少。
“鄆城向南面臨盜患,向北迫于齊人,實在是處境艱難。盜跖之輩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
叔孫志對盜跖也可謂是深惡痛絕,連吃人心肝這類不知真假的野聞都講出來了,卻渾然沒有察覺他就是造成鄆城之南大盜橫行的源頭之一。
趙無恤一言不發,只是在宴饗后對子服何說道:“天子好利則諸侯貪,諸侯貪則大夫鄙,大夫鄙則庶人盜!我今日算是明白這句話了。”
回到居室后,他則在簡冊上簡單記錄下了今日見聞:“鄆城可圖也!”
離開鄆城后,無恤一行人繼續東行,從這里向東渡過濮水、濟水后,就會經過大野澤北端,走上兩天,再行七八十里后就會到達中都邑!
中都,無論是這次的路徑,還是前世今生的心理上,趙無恤都無法繞過這個地方。
不僅是趙無恤,兩千年后所有中國人都無法繞開它,繞開中都邑的主政者。
崇敬的,巴不得將那人每一句話都放進嘴里嚼上千八百遍,奉之為至圣先師,萬世素王;鄙夷的,恨不得殺之而后快,生食其肉,將“孔老二”斥之為歷史上發生所有壞事情的罪惡之源。
總之,就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
但用子貢師兄顏回的話說,那就是一座“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巨大山丘,他就這么橫亙在這個時代,無論你是怎樣的情緒,都無法繞過去!
站在濟水渡口的木舟船頭,聽著鴻雁南飛的鳴叫聲,無恤意氣風發地想道:“八月秋高,正是登山俯瞰天下之時,既然來到了春秋時代,不去攀一攀這座尼父之丘,卻是白活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