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鄟澤之盟半個月后,晉軍已經撤入了晉國境內,盟誓的內容也交給了晉侯和國內三卿過目。
對于趙無恤成為甄、廩丘兩地大夫一事,韓、魏保持了沉默,而和趙無恤有“殺子之仇”的范吉射則暴跳如雷。
雖然有心反對,但他作為六卿末席的下軍佐,一是資歷不夠不足以和中行寅兩人聯合推翻趙鞅強硬通過的決議;二是生不出心思與趙鞅較勁,因為范氏剛好遇到了喪事:老上卿范鞅在病榻上熬了大半年后,終于是死了。
范鞅久病半年多,虒祁宮的各類醫師都前去診治過,甚至跑去秦國讓范氏的遠親杜氏幫忙找幾位秦伯的醫官來為范鞅續命,然而都無濟于事。
可笑的是,如今天下第一的名醫醫扁鵲正好就呆在新絳,他打出了“有治無類,澤被生民”的帛布,每日為新絳上到公室國君,下到普通野人免費診治,從中研習趙無恤提出的“細蠱致病說”。
但范氏卻從未生出請扁鵲幫忙看看的念頭,一是范、趙相仇,在撕下面具后已經到了如同水火的地步,不可能腆著臉去求醫;二是范鞅心虛,扁鵲曾給樂祁看病,還是樂氏淑女的夫子,與趙無恤關系密切,范鞅做賊心虛,生怕被害。
于是在趙鞅等人剛剛踏進新絳幾天后,范鞅便去世了,據說是因為知道趙無恤在濮北得志,并成功入魯為大夫的消息后才病情急轉直下的。
范鞅死后,范氏之宮哭聲一片,縞素掛滿了城樓和墻垣。
晉侯午為范鞅之死衰減,降低了飲食的規格,甚至連七月流火時祭祀大火星的儀式,還有八月未央時食月餅觀銀月的新鮮習俗也取消了。為此晉侯還頗為遺憾,自從趙無恤被逐后,源源不斷流入虒祁宮中的新鮮玩樂就斷掉了。
而濮北的甄邑,已經被趙無恤當成行人使喚著到處跑的封凜也將這個消息傳遞了回來。坐在廳堂被,被一干人等包圍下,他手舞足蹈地描述道:“據說范鞅在死前,還舉著枯瘦的爪子朝空無一人的帷幕中猛抓。說是欒針、欒盈叔侄要來向他索命,又大呼要大夫還他嫡孫。”
“多行不義,必自斃!”
趙無恤聽完后,則只說出了這句當年鄭莊公評價共叔段的話,雖然對范鞅之死心中波瀾起伏。卻并未表露出來。
“可惜未能親手結果這老賊,為樂伯復仇!”
隨后他擊掌讓廳堂內的眾人停止對范鞅之死的關注。
“既然在甄邑、廩丘名實已立,那余不日便要返回廩丘,盡快樹威立信,好早日開始‘新政’!”
七月將盡,暮色將至,剛剛解除了軍事管制的廩丘城門口依然不復戰前的熱鬧,商賈、國人、貴族都稀稀拉拉的。
就在此時,從西面的涂道卻開來了一個車馬隊,廩丘國人一見即知此必是貴人歸來。紛紛給他們讓開道路。
車側之人披掛甲衣,目光警惕地看著過往行人,一旁還有十余單騎在前開道,被簇擁在中央的駟馬大車上是一位戴遠游冠,服玄色深衣,佩劍的少年君子,正是新近成為廩丘主人的“趙大夫”。而其后的兩轅馬車、牛車上,則是一些甄邑和廩丘的氏族子弟,有的面色輕松,有的卻表現出微微的不自在。
“這是戰后第一次行邑。收獲頗豐,甄、廩丘之舊族才俊,俱入我甕矣!”
回到邑寺后,趙無恤對前來迎接的屬下們如是說。他對這次從廩丘到甄邑,再折返回來的短短出行十分滿意。
從古至今,即便是大一統王朝,郡縣鄉黨觀念也極重,趙無恤聽說,在漢代時。外來的長吏常常會被當地士族架空,甚至會遭到排斥乃至于殺害。
更何況春秋時期書未同文,行未同軌,邦國封疆分隔,一位來自外國,語言、風俗與當地人不盡相同的大夫想要在一個城邑扎根,是很不容易的。
在春秋,土著勢力驅逐自己的領主,也不是一次兩次,遠一點的例子,當年晉文公為周襄王平定王子帶之亂,被賜予南陽之地。然而陽樊人竟然公然抵抗強大的晉軍,拒絕晉國統治,驅逐了晉國的陽樊大夫,晉文公圍城久攻不下,最后以放樊人出城遷徙為條件,才得到了這座城邑。
而近一點的例子,則是楚國的太子建奔鄭后,甚至被領邑內對他不滿的氏族聯合國人殺死。
所以趙無恤對此慎之又慎,在他的規劃里,從六月攻克甄邑,進駐廩丘,到九月秋收時節,整整三個月時間,這是一個從占領到統治的過渡時期,大刀闊斧的改制要緩緩開啟。
此次在甄邑期間,無恤和主持那里政務的張孟談合計過:“讓地位符合禮法,樹立威信,安撫當地氏族,贏得國人順從,將邑兵化為己用,隨后是開展新政,這便是秋收前吾等需要做的事情。”
他屈指自算,諸般種種,頭緒繁雜,不過經過最初的摸底和思考,趙無恤已經制定出了一個粗略的計劃,把這幾件事按輕重緩急排了一個次序。
按照“瓦之會”和“鄟澤之盟”上定下的盟誓,甄和廩丘注定會成為魯國封疆,而趙無恤也會在幾日后迎來冊命大夫的魯侯使者。這件事他已經讓封凜傳遍了兩邑,基本解決了合法性的問題,所以接下來首先第一件事,便是“樹立威信”。
無恤目前的情況很不錯,他雖然初來乍到,威望在甄和廩丘卻已經是如日中天了。
首先,他在甄之戰里以寡擊眾,將廩丘齊卒打得抱頭鼠竄,一舉讓這兩邑畏懼;其次有趙氏作為靠山,那萬人過境的情形國人們記憶猶新;最后,趙武卒分駐兩邑,每天都毫不松懈地訓練,給人一種不可對抗的強軍形象。
但有“威”并不夠,還得有“信”。
對于當地衛人、齊人的那些十乘小家來說,趙無恤沒有傻乎乎地指望這些奸猾的貴族信服,而是選擇以權勢和手段駕馭之,所以這次才有了此次的“選材任能”。
大亂過后,希望安寧的不但有普通民眾,貴族更希望能安寧,以保宗族家室,只要統治者不要過分作死,他們反而是最容易拉攏的一批人。
無恤的身份是卿子,是大夫,也屬于萬惡的統治階級,并沒有一時腦抽玩什么憤世嫉俗的打土豪分田地,而是決定與之進行合作。
首先承諾保留各氏族的里閭、田畝、貨殖產業現狀,甚至是名下的隸臣妾,維護他們的利益,只是要求各族乖乖交出族兵,由武卒軍吏代為統帥。
甄邑的甄氏在被威嚇過一次后極其合作,為趙無恤控制全邑跑前跑后,族中的繼承人和年輕一輩基本被吸納進了邑寺中。有的做了張孟談助手,有的則分散到各百戶小邑協助軍吏統治,等秋收后推行“新政”再正式授予職守。
而廩丘的情況就更簡單了,這里本來就是軍事要塞,所以氏族力量不強,最大的勢力是烏氏。烏亞旅如今還被無恤好吃好喝地軟禁著,無恤時不時還會過去邀請他飲宴,并不以囚徒待之。
烏亞旅感動之余,聲稱攜帶贖金的烏氏商賈將在近日到達廩丘,在此之前烏氏族人會老實本分。除去烏氏這株大樹,廩丘就只剩下一些雜草了,趙無恤也沒任意勘伐,而是采取了和甄邑類似的手段,把他們的子弟吸納進了統治階級里擔當小吏。
一方面可以作為人質,另一方面還能給這些年輕人漸漸洗腦,等到他們成為家族宗主時,便能徹底把地方勢力和趙無恤的政權融為一體。
其實無恤也是沒辦法,在“士”階層將起而未起的春秋末期,沒有足夠的專業官僚來進行統治,利用接受過一定教育的當地氏族子弟來協助也是無奈之舉。
“在秋收之前,穩定壓倒一切啊。”
他手下的武卒軍吏們控制兵卒,執行命令還可以,讓他們去統治鄉里卻是抓瞎。最有希望的是虎會統帥的那一百被稱之為“季子卒”的趙氏家臣庶孽子弟,但這批人無恤也在籠絡和訓練中,不能驟然使用。
所以若是沒有當地人相助,只靠他們,恐怕連最基本的組織秋收和料民都辦不到!
幸好這種情況只是暫時的,封凜之前被無恤派去新絳跑了一趟,除了打探國內消息外,還另外肩負著使命。他一方面將成鄉老卒的家信送回,另一方面是要將濮北這“一片大好”的情形告知留守的人。
羊舌戎,計僑等人聞言大喜,承諾會安排妥當鄉中事務后帶著部分工匠,在之后幾個月陸續到來協助無恤治邑。有了成鄉老班底和計僑手下的數科學生,可解燃眉之急。
帶著將甄和廩丘建成一個“新成鄉”的期待,無恤對作為身邊副手的成摶說道:“這次選材只是臨時的,范圍也僅僅在各氏族內,等到秋收之后,還會有更大規模的擇才,也會有新的選賢之法!力求野無遺賢,都能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