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濮水北岸的天氣依然炎熱無比,趙無恤帶了百余步騎迎了趙鞅的大軍,走了一個時辰后,便接近了甄邑。
在趙無恤的勸誡和要求下,甄邑被當成了他的自留地,以趙氏為主的晉軍并未劫掠,不過鄰邑那些鄉里就得遭殃了。這種花費極多的大軍出征,趙氏要是什么都不搶回去,那就是白走一趟,對國人都交待不過去。無恤預計幾個月后,晉陽一帶將會多出數百戶衛國口音的新民。
“取用于國,因糧于敵,則軍食可足也。”郵無正如是說,這似乎是這時代善用兵者的普遍概念,而不是孫子一人的天才領悟。
大多數人都不覺得這有什么,晉國楚國稱霸百余年,騎在諸侯頭上當爹早就習慣了,何況提供軍賦本來就是戰敗國應該承受的條件之一。
只有頗有守禮仁義之名的狼盂大夫竇犨提出了些許異議。
“中軍佐,衛國如今才剛剛請平,晉衛方睦,若是發兵擄掠,恐怕衛人心生不滿。”
“役不再籍,糧不三載,大軍征召,可是耽誤了三個月農稼收成的。是要將這場戰爭的負擔加到晉人的頭上,還是加在衛人的頭上,換了鳴犢做主,應該如何抉擇?”
在趙鞅說了這一番話后,竇犨便不再多言,沉默地告退了。
趙無恤一言未發地旁觀了這場小小的爭執,他只保證甄邑境內不受騷擾,至于之外的就事不關己了。甚至這還會驅使外邑的衛人朝甄邑逃難,增加治下人口。
他隨后笑著指點遠處站滿了人的墻垣道:“父親請看。甄邑到了!”
甄邑的四處城門外的溝壑已經派遣那些齊人俘虜重新開挖過,柵欄也紛紛豎起。儼然成了一個堡壘。因為配合服從而被保留了職位的邑吏,以及大族甄氏又一次被喊到了西面墻垣之上“迎接盟主之師”,實則依然是一種威懾。
遠望而去,只見一萬余晉軍浩浩蕩蕩地開了過來,在墻垣外的野地上停止扎營。只見旗幟如林,人馬嘶鳴,卷起滾滾的塵土,當營帳扎起后更是如同鋪滿了原野的白色云朵。墻垣上的甄仲勛等人被這情景震撼得面如土色,雙腳微微顫抖。中原和平數十年,這種大軍過境的場景已經多年未見了。
趙無恤手下出身成鄉的軍吏們則高高昂起了頭,指手畫腳對宋人新兵們展示炫耀趙兵之盛。
武卒孤懸于晉國之外,目前不統屬于任何勢力,讓士卒覺得自家背后也有極強的靠山,也是一種對士氣的激勵。
接近城門,方才已經被嚇了一場的甄邑眾人伏地跪倒在地,額頭稽地,臀部高高撅起。恭迎晉國中軍佐的到來。
“鄙邑長吏、氏族拜迎上國中軍佐!”
趙鞅一身戎裝站與車上,這些小邑之吏和十乘之家的氏族,絲毫不被他看在眼中,他徑自和趙無恤繼續說著話。高傲的態度卻讓眾人更加忌憚。
趙鞅看著被治理得井井有條,除了街頭巷尾整甲戒備的武卒外,絲毫看不出曾經經歷過易主的城邑。說道:“此邑的大夫為孔氏,目前仍在濮陽。估計過些天就要訴苦向晉國討要甄邑了,你想要長期占據此地。掌控得如何了?”
趙無恤恭敬地說道:“過去一旬里,膽敢反抗和忤逆的衛人都被帶出城處理了,邑寺里換上了恭順聽話的長吏處理政務,五百衛卒之前被解除武裝,目前充當修補墻垣等勞役,待到秋收后打算重新招募一批進入武卒中。而被俘的六百齊人則分批關押,餓其體膚,使之生不出反抗的氣力,以后可能會罰作苦役,或者等待齊國贖金。”
望著腆著笑臉恭迎的衛吏,還有短衣短褐,俯首帖耳的前守卒們,趙鞅撫須道:“奪地如同食蟹,先卸其外殼甲胄和大螯,然后便能任你宰割,你做事的次序倒是不錯,大族呢?”
趙無恤知道趙鞅方才在城門口的傲然是唱黑臉,好給自己唱紅臉的機會,便說道:“本地大族甄氏為姬姓支系,如今見齊人敗退,父親大軍已到,已經徹底臣服。其族長倒是頗為果決,其內部想與齊人聯合的那批人,搶先被他出賣下獄,而親近吾等的幾人則被委以長老之職。想來只需要再安撫和給予部分好處,這一氏族便能成為治理此地國人的助力。”
“善,國人呢?”
趙鞅最重視的就是國人的民心之所向,趙無恤也是同樣,他說道:“因為破邑時沒有殺戮的搶掠,所以國人情緒也比較穩定,相信他們只要覺得在我治下比在原甄大夫治下過得好,很快便會拋棄成見,歸之如流水。”
和趙無恤說的一樣,比起十天前,在確定這些晉人不會突然沖進自己的屋內,侵犯妻女,抓走丁壯,強搶粟麥后,甄邑國人已經對武卒友善了許多。街上也漸漸有了些人影,邑市開始恢復,那些滯留的商賈也逐漸起身成行,他們當中自然也混入了趙無恤的暗子。
不知不覺進入了邑寺之中,這里同樣戒備森嚴,兩塊巨大的木板被釘在墻外,分別是針對武卒的“毋亂殺人,毋壞室,毋填井,毋伐樹木,毋動六畜”軍令,以及要求甄邑國人做趙無恤治下順民的戒嚴令,宵禁令,勞役令。
目前甄邑尚未解除無恤所謂的“軍事管制”,不過隨著衛國投降,這種緊張的戰時狀態可以靠一段落,接下來就是治民了。
寬敞的廳堂內門扉打開又關閉,所有人都退了出來,只剩下了趙鞅、趙無恤父子兩人。
趙鞅掃視了這里一眼,一切都如舊擺置,沒有什么花哨的器物。能看出一些地方的青銅構件還被撬下,不用說肯定是送到鑄匠那里造兵器去了。
看來無恤奪取此地后。沒有得意忘形縱酒享樂。
“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敢以此規,你做得不錯。”
他又踱步到擺滿了木質人俑的濮北局勢圖上,指肚輕撫甄邑的位置,這里已經被插上了趙氏大旗。
看著恭順地幫他擺好鞋履,又將代表著甄邑大權的桑木虎符獻上的趙無恤,趙鞅微微一笑:“在下宮時倒是沒見你如此殷勤過。”
趙無恤再度下拜頓首道:“既曰歸止,曷又懷止。遠行半年,無恤想念父親。想念兄弟阿姊,也想念新絳風物,無恤歸心似箭,卻只能隱忍在這濮北異國之地。游子離家方知思鄉,才會領悟詩中所言。”
無恤這一番話帶上了情緒,一時間趙鞅心中也塊壘頓生,自己這庶子雖然才干冠絕晉國年代一輩,屢屢有驚人之舉,可依然是個剛剛行冠的十四歲少年啊。
猛虎亦有舔犢之情。他這才情緒稍微展露,嘆氣說道:“為父又何嘗不是如此,一直沒有停下為你謀劃歸國之事,你的阿姊也是這般。還說非要等你歸國才行及笄之禮…”
趙無恤耳朵一動,心中亦是一動,不過抬頭時卻對上了趙鞅意味深長的眼神。
趙鞅言罷后看了無恤半響。看得他有些心虛時,又徒然話鋒一轉:“但。趙氏的男兒可不會沉浸在這歸鄉之思里,濮北局勢變幻莫測。繼續說說你的入魯計劃罷。”
趙無恤輕咳一聲,指著地圖道:“小子認為此次衛國雖然請平,卻并不能長久,衛侯狡詐,偏向齊國之心已定,即便歃血盟誓也無法約束。如今的衛國和之前的鄭國一樣,做的是唯強是依的打算,所以作為衛國背盟的懲罰和警告,應該將甄邑剝奪!”
他的目光轉向了東面:“魯國,乃是周公之后,而睦于晉。因為分封時的地理關系,齊大而近于魯,魯國與齊國天生為敵,迫切需要晉國保護免受齊國欺凌,這幾年里不斷為晉國攻鄭攻齊,極盡殷勤。所以小子認為,應該將剝奪自衛國的甄邑賜給魯國,作為他們依然是晉國忠誠盟邦的獎勵!”
晉國乃是諸夏盟主,分割城邑土地,在邦國間進行仲裁本來就是職權之一,這種事情是有先例的。早在晉文公稱霸時,就懲罰親楚的衛國,將他們的濟西之田割讓給了積極靠攏晉國的魯國。
之后晉悼公時,曾滅東夷人建立的小國逼陽,攻占后將其贈給宋卿向戎作封邑,至今此邑仍然在向氏兄弟手中。
晉平公時,因為他的母親是杞國公女,所以又強迫魯國將奪自杞國的領土歸還,為此引發了魯國人極大的不滿。
這些事情無恤和他的智囊當然清楚,在定計時也考慮進去了。
趙鞅聽了趙無恤和張孟談一同研究了兩個月的計策,沉吟了片刻后問道:“好處似乎不止此一項,你統統說來罷。”
陽謀已現,卻只是這一計策的冰山一角,還有巨大的陰謀隱藏在其內,趙鞅可不是這么好蒙蔽的,趙無恤只得將能說的如同倒豆子般吐露出來。
“晉國此次與齊爭霸已經占據了上風,奪取了衛國的歸屬,并且三卿合力東進下,齊人為了避其鋒芒,國、高二人可能會不戰而退。但想必父親比我清楚,至遲到了八九月秋收時,晉軍里的國野民眾定然會憂心家中農事,苦于勞役,只能歸國解散。到時候齊人再西來,晉政多門,像這樣的大軍征召可一而不可再,到時候非但衛國會轉投齊人,甚至魯國也不能保證是否撐得住齊人的進攻。”
趙鞅頷首,這次晉國的出擊,是在六卿各懷心思的前提下發動的,大家都留了力氣。打打順風仗還行,但別說齊國,哪怕是戰斗力稍強的鄭國,六卿都不愿直面對抗。
所以趙無恤分析的一點不差,最糟糕的局面,晉國甚至會面臨中原所有諸侯的叛晉,成為孤家寡人,徹底失去霸權!
“還有一份好處,便是離間魯、衛!”
“文王諸子中,周公和衛康叔關系最好,魯衛之政,兄弟也,但若是甄邑入魯,衛國便會心存不滿,涉及到領邑分割的問題,齊人想要將魯、衛一同收入盟邦內的難度定然加倍!小子作為魯國的甄大夫,位于魯西鄙,那么可以橫亙在魯衛之間,可以與晉國達成夾擊衛國的態勢,也可以阻止魯衛、魯齊親善,甚至還能向南震懾曹、宋,等待機會立下能夠讓五卿低頭的大功勞,這便是小子所有的計劃!”
無恤一口氣說完這番話后,盯著趙鞅的表情,他未來數年的成敗得失,也許就在于能否先說服“父親”了。而還有另一份隱藏更深的陰謀,他不能也不敢貿然說出口,這世上,只有他和張孟談知曉。
趙鞅這才拊掌而贊道:“瘠衛以肥魯,合情合理,可也,我一定會全力推動此議!”
他虎目微瞇道:“不過區區一個千室之邑太少,如何配的上趙氏之子,待為父將齊人的廩丘攻下,一起送給你做十五歲生辰的禮物罷!”風雨ωωω。④④ΡQ。CО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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