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后,大河之上,數十艘木舟搖著槳南行。
北岸,從朝歌方向有煙塵滾滾而來,范氏的五百甲士來遲一步,只見到了一片狼藉,尸骸遍野的戰場。
四百名趙兵,十輛戎車陸續被擺渡的大舟運到南岸。面對這些還帶著血腥味和殺氣的兵卒,津吏和舟人們都戰戰兢兢地扶著槳,不敢抬頭望上一眼。
不過眾兵卒下船后,卻沒有冒犯津吏和舟人的財物、家眷,而是被軍吏組織著列陣,等待他們的統帥到來。
狹長的木舟搖搖晃晃,破浪而行,上面載著樂祁黑黝黝的棺槨,趙無恤則拉著樂靈子的手,并肩站在舟頭。
今天是一場令人匪夷所思的大勝,三十輛范氏戎車全部覆沒,五百多人的范氏之卒死傷近半,剩下的統統跪地投降,只有少數逃離。而趙兵共計只有十余人死,三十余人傷。
很大程度上,這場奇跡般的大勝是靠了在中原初次登場的弩機,加上后世的三段射,以及趙無恤的指揮得當。
這次截殺的主謀范嘉也死了,淹死在了河心里,這會不知道是被魚鱉吞食,還是漂到了下游。
趙無恤原本沒想要殺死范嘉,他最初的打算是將其生俘,問出范氏勾結齊國刺殺樂祁的口供。再公之于天下,讓范鞅身敗名裂,而趙氏則占據大義后,聯合晉侯及其余三卿討伐之。
但戰陣之上,怎么可能沒有意外?
范嘉的身份可不一般,他是范氏的嫡長孫,未來的世子、家主、卿士。想必消息傳開后,朝歌和新絳的范氏之宮會三月素稿,不知道老豺范鞅看到他這一連串陰謀帶來的結果后。會是什么表情?
雖非有意為之,但趙無恤很希冀能看到范鞅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絕望和憤怒。
你既然謀害了我的婦翁,我就送你的孫子喂魚!
不過無恤擔心的是。范氏也許會借此對趙氏宣戰…
如果戰爭提前爆發,他手頭這四百多人可不夠。所以必須迅速前往宋國,在樂祁的葬禮上,號召樂氏全族復仇,若是能把宋國也拉進趙氏的陣營,則再好不過!
不過縱使這樣,趙氏也沒有多少勝算…從去歲到現在,短短一年里,趙無恤能讓成鄉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下宮也變了樣子。但總的來說,對這個家族做出的改變,還不夠,他們最需要的,依然是時間。
趙無恤凝神思索未來的選擇和路徑,卻不知道在他的身后,那個頭上裹著幘巾,臉上抹了泥巴的舟人一邊搖槳,一邊睜著一對閃亮的大眼睛,盯著這位少年大夫的背影看。
木舟靠岸。趙無恤懷里抱著素衣素裳的樂靈子,躍下了船頭,厚底的皮鞮踩在南岸潮濕泥濘的土地上。從這里開始,他便離開晉國的領土了。
先行到達的兵卒們列隊迎接,歡呼響徹云霄。
“君子萬勝!”
無恤懷中的少女沒有和往常一樣羞澀,只是將頭靠在夫君的肩膀上。
這是他承諾過的,他言出必行,哪怕前方遍地荊棘,哪怕有虎狼阻攔,他也會殺出一條血路,然后抱著樂靈子。讓她足不沾泥,衣不沾血的回家!
但無恤的腳步也踩得有些沉重。他隱隱感覺到,“趙無恤”的歷史軌跡。在棘津之戰后,將出現巨大的變動…
新絳城外,范氏之宮,此時已經是十二月中旬,宋國大司城樂祁遇刺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市井和官署。但早在一旬之前就得知此事的晉侯和六卿,卻遲遲未能做出對小行人趙無恤的處置。
趙鞅斥責范鞅是此事主謀,但一國執政聯合敵國刺殺盟友卿士,聽起來太過聳人聽聞,眾人都寧愿相信,是齊侯為了阻止晉宋聯合,做的好事。
范鞅知道趙氏并無證據,便將各種非難置之不理,靜心等待從朝歌傳回來的好消息。
“算起來,趙無恤早就應該被我范氏的朝歌守軍截獲,押解歸來了吧?”
范鞅精神奕奕,和趙鞅、趙無恤的勾心斗角仿佛讓他回到了坑死欒盈的那段日子,那段意氣風發的時光。
他暗暗打算道:“憑借此事讓趙氏威望喪盡后,就該輪到我范氏的子侄出使宋國了,將這一功勞送予阿嘉,讓他得以提前返回新絳…”
然而,傳回來的,卻是范嘉在棘津溺死,趙無恤渡河南下的消息。
范鞅雙手顫抖,捧著那把從河底打撈上來,還沾著泥沙的長劍“劉公”,這是范嘉的佩劍。嫡親孫兒死前的悲鳴和痛苦仿佛加于己身,一種害人不成反害己的悔恨席卷了范鞅的心田。
“趙氏!趙無恤!”
這位八旬老翁的面容頓時扭曲了,他只感覺喉頭一陣辛甜,一口老血嘔了出來。
數日之后,虒祁宮上空烏云低沉,一場太行以東吹來的冬雪似乎就要降下。
大殿的門轟然打開,一臉憤慨的趙鞅首先走了出來,他將手里的玉珪狠狠扔到了青石地板上,也不理會出來拉著他解釋的韓不信,就這么一甩袖子,揚長而去。
長須及胸的韓不信嘆了口氣,也緊隨其后,坐上步輦前去追趕。
之后一同邁出大殿的,是高冠朝服的知躒和魏侈。
“趙孟何必如此生氣,死的又不是他兒子。”走在知躒一步之后的魏侈回想起方才趙鞅在殿中的怒吼,頗有些心虛地說道。
“按趙孟的意思,此次要將范、中行定一個勾結齊人之罪才算滿意。但此事證據不足,何況趙無恤與范嘉二子在大河北岸火并,趙氏之兵倒是沒什么損傷,可范氏卻死傷無算,連嫡親孫子也溺死在河里,怎么看都是他們吃虧。”
知躒看了一眼身后離開的中行寅,還有喪子后一臉陰沉的范吉射,繼續對魏侈說道:“趙孟認為是范氏自己的錯,而死了兒子的范吉射則要求將兇手追緝回國,斬于絳市,雙方爭執不下,連國君都為難不已。所以我初為執政,必須處事公允啊…”
在發生在棘津的消息傳來后,老邁的范鞅聽聞自己孫子溺死,一氣之下臥床不起。
當知躒前去探望時,只見范鞅躺在軟榻上,蓋著厚重的被褥,短短幾天時間,就瘦得幾乎走了形,他一雙渾濁的老眼望向知躒時,已經沒有了昔日的精彩。
畢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而范氏一族,有指望的第三代人也就是范嘉。人總會有弱點,被范鞅寄予厚望的嫡孫說死就死,換了再心狠手辣的人,也會哀痛一番。
知躒握著范鞅那只骨瘦如柴,輕飄飄的手臂,許諾著連他自己都不信的謊話,心里卻沒有多少不忍。
他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不過范鞅憑借最后一絲清明布置下的后事,再次讓知躒不敢小覷。
他乘自己還未死,竟火速讓其子范吉射接替卿位,又將執政之位讓給了知躒,拋出了范、知合作的餌食。
在熬了四十年后,知躒終于爬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此時此刻,他看著碩大的虒祁宮,第一次感覺自己已經成為執掌此地的主人:晉國上軍將,執政卿知伯,多么悅耳的稱呼!
這是新的時代,屬于他知躒的時代!
知躒又頗有些遺憾地想道:“若非范鞅暴病,范氏不穩,兩家恐怕已經打起來了,不過如此也好,晉國現在不能大亂。”
這次范趙之爭,雙方都沒有勝利者:范氏失去了一個繼承人,而趙氏最優秀的兒子,讓知、魏、韓都頗為忌憚的趙無恤,也在知躒、魏侈、韓不信的“持中”意見下,被晉侯同意撤銷他小行人職守,下大夫之爵。
作為“誤殺”范氏嫡孫的代價,趙無恤還將被處以當年晉重耳、范鞅、欒盈都遭受過的懲罰。
放逐出國!
“想必此時,趙無恤也已經抵達商丘了罷,除非他日后能為晉國立下一份滔天的大功勞,使得國人輿情動搖,逼得五卿低頭。否則,只要我為執政一日,他就休想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