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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宮側殿門扉大開,殿外是暴雨陣陣,狂風卷起了殿內的帷幕,青銅燈架也被吹得搖搖晃晃,豎寺小人們東扶西倒,一陣手忙腳亂。
一道蛇形的閃電劃破夜空,照亮了對峙于大殿門口的那對父子的臉龐。
一邊是滿臉慍怒,全身戎裝,手按長劍的趙鞅。
另一邊是渾身濕透,雨水順著黝黑總發滑到無須的下巴上,又不斷滴落在地的趙無恤。
看清來者是數日不見的幼子,趙鞅微微松開了緊握著劍柄的手:“沒想到最先趕來的竟是汝小子,成邑的兵卒可集結好了?”
趙無恤心思百轉,剛才在臺階上,他已經聽姐姐季嬴粗略地說了冬至日在大朝會上的劇變:那個溫和雅致的宋國君子樂祁,居然遭到了國君逮捕。
這是趙無恤萬萬沒想到的事情,他畢竟只是一個歷史票友,這件事情或許在原本歷史上也有發生,但他卻一點印象沒有。大概,只是在史書不起眼的角落里簡單地記了一句話吧…
趙無恤對樂祁第一印象不錯,他離開下宮那天,樂祁還派親信前來送行獻禮。他在同情無辜的宋人之余,卻又硬起了心腸,他只知道,趙氏決不能因為此事,而提前發動戰爭!
他垂下頭說道:“詩言:王事靡盬(gǔ),不遑啟處。成邑兩百正卒、更卒已經秣馬厲兵,只待父親一聲令下,便可以來下宮匯合…”
“好!只待你的三位兄長一到,便可以誓師出發…”趙鞅抬起腳,正要繼續往外走,卻見無恤寸步不讓,就這么攔在了他的身前。
趙鞅怒道:“你這是作甚!”
“虎符調令,不敢不從,但兒子連夜趕來,卻是有話要說…父親今日若是踏出此殿門,我成邑二百丁壯,下宮數千國人,乃至于趙氏百年基業,恐怕都要毀于此役了!”
長劍出鞘,被無恤一句話激怒的趙鞅拔劍而出,直指無恤的眉心。
他斥責道:“賊!你這孽子懂什么?休得亂我軍心!”
“速速讓開,若是趙氏男兒,就跟著為父前往校場!要是貪生怕死,就滾回你的領地去!”
話音剛末,之前那道閃電后的雷鳴聲轟然響起,趙無恤卻巋然不動。
面對劍鋒,他昂著頭說道:“無恤并非怕死,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死在陰謀算計下!小子敢問一句,趙氏這是要與誰為敵?”
“是范氏、中行氏?還是要加上知氏、魏氏,甚至是國君!”
這話一語中的,趙鞅默然,劍也稍稍放下了。
“我今日只尋范鞅、中行寅二人之罪…”
“父親!范鞅是中軍將,發兵擊一國執政,等同作亂,牽一發而動全身啊。父親難道忘了,當年的欒盈,不也是只想尋范氏一家之罪,卻犯了眾怒,遭到舉國圍攻么!”
趙鞅沉吟了,欒盈,放在數十年前,這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雖然那時候他還未出生,沒有見過此人,但卻不止一次聽父親趙景子慨嘆過:欒盈,是能把晉國幾乎所有少壯士大夫都捏合在一起的英雄,若是欒盈尚在,晉國哪里還有六卿的位置,哪還有趙氏什么事情?
四十多年前,欒盈在卿族斗爭中被范氏謀害,驅逐出國。之后他在齊莊公幫助下潛伏回晉國,和魏氏的魏舒合謀,在新絳內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舉義,目標直指當時的執政范宣子,還有范宣子之子,范鞅!
但這次攻擊卻被聰明的范宣子引偏了方向,范氏父子挾持晉平公,以他為擋箭牌,將范、欒兩家的爭斗演變為欒盈攻擊國君的作亂。于是本來持中立態度的其他諸卿,乃至于新絳國人紛紛拿起武器,幫助范氏抵抗欒盈,導致了欒盈的功敗垂成,最后困死在曲沃城中。
而趙鞅今日若是發兵突擊范氏私邑,說不準,也會和欒盈一樣,一頭撞進范氏的圈套里。
首禍者死,這是對于晉國諸卿族而言,最有威懾力的一條規矩,誰先動手,誰就理虧,會遭到群起攻之。
也許,這原本就是那老豺范鞅的連環計:先示弱讓趙鞅接管對宋的外交,再找借口扣押宋使,羞辱趙鞅,使之威信掃地。若是趙鞅一怒之下發兵進攻,就成了“首禍者”,范氏便可以發動諸卿、國人攻滅趙氏…
更何況,趙氏如果首先發難,那么就連最親密的韓氏,也不一定會站在趙氏一邊,韓不信雖然口頭答應了,但誰知道他究竟會不會陪趙氏赴險?當年和欒氏最親密的魏舒,不就在最后關頭背叛了欒盈么?
那樣的話,短期之內,下宮左近只能集結兩個師的趙兵,如何與數萬敵人對抗?
就算戰爭擴大到整個晉國,趙氏雖然是名義上最強大的卿,但趙鞅能掌控的也不過五縣。其余各地,真的能聽從號令?尤其是與中行氏交往甚密的邯鄲…
他整合領地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備戰么?但此事剛有了一點眉頭,就貿然燃起戰火,豈不是自尋死路?
想通了這點,趙鞅不由得冷汗直冒,他仿佛看到了范鞅在得知趙氏集結兵卒后,那陰謀得逞的冷笑。
又是唰的一聲,趙鞅手中的長劍,收回了鞘中。
趙無恤覺察到了趙鞅心思的變化,暗道總算是勸下了這個暴脾氣的便宜老爹,他再接再厲地說道:
“能忍辱負重者,方能成就大事,小子聽說,晉文公被驅逐出國,歷經十九年而回,城濮一戰制霸;楚莊王被斗氏架空,三年不鳴,一鳴則問鼎中原!小子認為,六卿之爭,爭的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長達百年的對抗,趙氏這次吃了虧,日后有機會再十倍百倍報復就是了。到那時,兒子一定伴隨父親身旁,萬死不辭!”
“但這一次,實在是勝算不大啊。”
趙鞅的語氣已經十分動搖,但還有一件事沒法放下:“你說的沒錯,然樂伯已經被國君囚禁,沒有老賊范鞅首肯,恐怕是不會被釋放回國了…
趙鞅是個重情義的人,他對拖累了樂祁,十分愧疚。
就在這時,卻見趙氏的家臣尹鐸,傅叟撐著傘,捋著寬袍大袖,踩著滿地的積水匆匆跑了過來,一邊跑還一邊喊道:“請主上三思,不能發兵啊!”
趙鞅看到留著山羊胡子的家宰尹鐸后,心中十分懊悔。半月之前,尹鐸就曾就私迎宋使一事勸過他,還請求將所獲的白麋獻予晉侯,好表明趙氏尊公室的立場,可他卻對此嗤之以鼻,這才導致了今日的惡果。
尹鐸和傅叟聽聞趙氏集結兵卒后,便匆匆趕來,正打算再勸。
卻見趙鞅擺了擺手道:“二位師、傅不必說了,吾子已經對我曉之以利害,今日之事,是我沖動了,二位就當做從未發生過吧。我這就讓子良去遣散兵卒,只需要加強警戒即可,二位也要派人去告知韓、魏、知等家,說趙氏并無傷人之意,只有防人之心。”
尹鐸和傅叟聞言,自然是大喜過望,雖然不知道方才究竟發生了什么,但再次對起到關鍵作用的趙無恤刮目相看。
趙無恤見大事已畢,便準備拔腿開遛,他還要去將這消息告知姐姐,讓她不用擔心,順便換掉這身濕漉漉的甲衣,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
那邊趙鞅在安排妥當各項事務后,遺憾的說道:“樂伯應該并沒有性命之憂,事到如今,動武的確是下策,只能緩緩救之了。”
他卻又瞪了趙無恤一眼,朝他一指:“汝小子休走,搭救樂伯之事,你也要參與進來。”
趙無恤啞然,關我什么事啊?
“這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有諸位賢大夫出力即可,小子年紀尚幼,光是經營成邑,就已經手忙腳亂了…”
他臉色煞白,努力想裝出“我還是個孩子啊”的可憐模樣。
但趙鞅卻不放過他,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休得推脫,也推脫不掉,樂伯可是你的岳丈,你就不急?”
“岳丈?”這回輪到趙無恤傻眼了,這又是什么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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