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之宮的廄苑和車房距離并不遠,當趙無恤回到這里,推開圍欄的門時,正在給馬匹洗刷喂食的圉童和牧人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向他行禮問好。
“小君子回來啦。”
大概也有這幾天說書講故事的作用,他們見了趙無恤,像見到偶像一般眼中直冒星星。十多天下來,趙無恤在這里,已經做到了一呼百應,他也覺得只有呆在這里才最自在放松。
趙無恤一招手:“喜、夏,你們過來。”
庶民和隸臣多半只有名,沒有姓氏,根據職業,分別叫圉喜和牧夏。
“小君子,叫仆臣們有何事?”
趙無恤的目光在兩人身上停留了一會,這是這幾天來,他暗中觀察后,找到可培養的兩個“人才”。
圉喜,就是之前好奇地問趙無恤,齊國在哪里的那個少年,他是放馬人,像只瘦猴,聰明而身手靈活。牧夏,則是放牛人,長得虎背熊腰,一臉忠厚,力氣大得能把一頭牛犢子摔翻在地。
“我要你們作為我的副貳,前去綿上參加田獵!”
圉喜和牧夏對視一眼,眼中卻盡是黯然。
“小君子,別開玩笑了,仆們只是下賤的隸臣,不是武士,無法登車啊!”
趙無恤兩手扶著他們的肩膀道:“這可不是玩笑,我現在雖然孑然一身,但他日茍富貴,絕不相忘!君子一諾,駟馬難追!”
雖然他現在只是一個什么都沒有的庶子,但過上些年,憑著趙氏的名號,他最少能夠混上一個邑大夫,相當于西方中世紀一個有封地的騎士。
他可以一輩子在莊園里狩獵飲宴睡老婆,偶爾在春耕籍田時,裝模作樣的下到田間,在國人野人們面前扶一扶犁,就可以被鄉中三老們翹起大拇指,說成一位英明的好領主。
當然,他也需要承擔一定的義務,向自己的封君,也就是趙氏家主提供軍賦,并在受到征召時,帶上邑里的戍卒,以供領主差遣。
春秋是一個階級社會,圉喜和牧夏則是階級的最底層,世世代代為奴為婢,跟牛馬打交道。要是成了趙無恤的首批“副貳”,自然會跟隨他前往封邑做家臣,身份地位水漲船高。
見趙無恤做出了承諾,兩人便毫不猶豫的跪倒在地,咬破手指將血涂在嘴角,向著泰一神發誓,委質效忠于無恤。而其他馬童們則在一旁,各種嫉妒羨慕。
趙無恤靜靜地等待這儀式結束,隨后接過兩人在石片上按了血手印的“質”,小心收好。雖然有些不適應,但他明白,作為封建領主的士大夫都有附庸于自己的庶隸子弟,這就是春秋的生存規則。
自己便宜老爹趙鞅后來還創下了一次性和幾千名士人委質效忠,賭咒盟誓的記錄,后世稱之為“侯馬盟書”…
主從關系建立后,無恤毫不客氣地命令道:“去挑上三匹好馬,再去把我這幾天做的馬鞍拿出來,我們不乘車,我們騎馬去!”
春秋人對單匹的馬,遠遠沒有重型裝備戰車那樣看重,所以,以無恤的身份,也能調用幾匹。而圉吏牧吏,他們的地位遠不如那位差車王孫期,連正式的家臣都不算,又哪敢真的管趙無恤。
之所以對單騎不太重視,其中一個原因便是,春秋時代,尚未有馬鞍,更別說馬鐙了。
趙無恤在廄苑里所見的馬匹,已經有了韁繩和馬嚼,但身上只墊著葛布褥子,兩側還有耳朵狀的東西垂下來,雖然簡易,但可以讓騎手避免磨破大腿。這東西叫做韉,后世不是有首木蘭詩么:“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
在沒有鞍的時代,騎手需要騎跨于裸馬的背上,僅靠抓住韁繩或馬鬃,并用腿夾緊馬腹,使自己在馬匹飛馳的時候,不致摔落。但這種方式是很不可靠的,長時間騎馬容易讓人疲勞,同時在奔跑的馬背上,也難以有效使用弓箭。
被扔到廄苑后,趙無恤可沒有閑著,他心血來潮,回憶著后世見過的高橋馬鞍模樣,畫出了草圖。然后就地取材,找了些牛皮筋角,廢棄銅錫,指點著廄苑的“匠”做出了幾個簡易馬鞍。
馬鞍完成后,至于馬蹄鐵,馬鐙,馬刺這一整套的馬具,他現在還不打算做…
因為這些東西沒什么技術含量,一看到就能仿造出來,他有點怕自己這小蝴蝶扇動的翅膀,讓北方騎馬的游牧民族撿了桃子,提前成為華夏大患,那才叫作大死。
而且現在他的勢力,僅限于這個小小的廄苑內,等到日后執掌趙氏,收了冀北燕、代的駿馬,再放出這個大招,全面推行騎兵不遲。
現在嘛,只是應急之用。
而且,考慮到這個時代科技傳播的蝸牛速度,趙無恤又放心了一些。比方說,在農耕傳統悠久的晉國魯國,牛耕和犁已經出現,但是傳播到南方楚越地區的時間,居然要等到三百年后的漢代。
要知道,現在商業交流不是那么頻繁,而中原散居的戎狄也不以騎兵為主,甚至“戎”這個字的古意,就是徒卒步兵的意思。
不一會,圉喜和牧夏便牽著三匹好馬,備好了新主人發明的“鞍”伺候在欄外。廄苑的圉童和牧人們東拼西湊,總算給兩人湊上了一套沒有補丁的行頭。現在他的小小勢力困是困難了些,但趙無恤總不能組一只“叫花子騎士團”出去貽笑大方。
眼見趙無恤出來,機靈的圉喜連忙上前,單膝跪下為他腰間系上短劍。一臉憨厚的牧夏則趴在了地上,弓起寬闊的脊背道:“主,請上馬。”
趙無恤微微搖頭,再怎么著,他還是有底線有節操的,沒辦法把人當成牲口或者板凳去踩。
他一把拉起牧夏,拍著他厚實的肩膀道:“夏,堂堂七尺男兒,不要總是趴到地上,你是我的副貳,不是我的牛馬,以后這種事情,就免了吧。”
牧夏的表情,居然顯得很失望…這長期為奴為隸的劣根性啊。
趙無恤也不管圉喜和牧夏是如何想的,扶著馬背便一躍而上。
他騎術不錯,且并不是這十天里才突然學會的。在這一世零星的記憶里,他那位沉默寡言,已經模糊了相貌的狄人母親,在趙無恤很小的時候,便常將他抱到馬背上,帶著他在廄苑里馳騁。
好像,她還為此被正室夫人斥責辱罵過。
所以,趙無恤八歲便能騎馬,十多歲便能在馬上開短弓,從這方面來說,這具身體確實很有才能。
血脈相連,他對這一世的生母,還是十分感激的。
只見他雙腿一夾,一抖韁繩,駿馬便向著前方小跑前進,圉喜和牧夏也不是生手,他們緊緊跟隨新主人,生平第一次在人前挺直了腰桿,兩人都有些興奮。
此時的季嬴,正在閨房中織著絹,從陶邑買進的上好魯國桑蠶絲,從野中收上來的雪白羊絨,織機聲聲入耳。她要為弟弟無恤做一件冬衣,繡上趙氏喜愛的玄鳥圖騰紋飾,讓他能穿著新衣去參加冬至日的宴饗,以及隨后的臘祭、大射禮。
正在此時,她的侍女卻一臉驚慌地匆匆入室,附在季嬴耳旁說了如此這般。
“什么?你說無恤單騎走馬,帶著兩個隸臣就去了田獵場?”季嬴潔白的貝齒咬住了紅潤的櫻唇,手里柔美的絹也被她擰成了一團。
“我這笨蛋阿弟,這次又要惹下大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