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秦少游與王琚的會面機會少,所以往往談話都是開門見山。
于是漸漸的,雙方也就有了默契。
王琚笑了笑,今日卻似乎是一改常態,并不急于透底,而是先嘆口氣,道:“如今上尉敕封國公,實在是可喜可賀。此番救駕之功,足以保證上尉在這大周朝能夠穩當立足了。”
秦少游訕訕一笑,才道:“王先生的功勞也是不小,若非王先生謀劃,秦某人只怕還不敢下定決心。”
這是老實話,那一夜的事,帶兵入洛陽是有風險的,即便秦少游和王琚分析得出武懿宗和李隆基有勾結,可是未必就有十足的把握,而一旦貿然入城,可能最后不是救駕,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可說不準是什么罪名了。
天下的事,大抵都是如此,大家只看結果,而過程如何,卻是自由心證,結果不好,過程就有一萬個讓人詬病的理由,而有了一個好的結果,就算你把則天門拆了,也自會有人跳出來,說你事急從權,毅然決然。
當時的時候,秦少游確實有猶豫,因為按兵不動,即便無功,但是也沒有過失,可是一旦動了手,后果就難以預料了。
反是王琚當機立斷,直接一句:亂則殺之,又何疑也?上尉宜速入城,否則天策軍上下必死。
連個書生都如此,秦少游自然再無疑慮,索性拼了。
因此現在秦少游將這功勞攬到王琚的身上,卻也不是客套。
王琚卻只是淡淡一笑,突然奇怪地道:“魏國公,你看我這宅院如何?”
秦少游微楞一下,道:“怎么,王先生對這處宅子不滿意?若是如此,那么秦某再…”
王琚搖頭道:“學生想要換,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國公是否覺得我的要求過分了。”
秦少游正色道:“這是什么話,先生乃是我的左右臂。莫說是一處宅院,便是十座百座,也無過分之理。”
王琚的臉色一變,正色道:“問題就出在這里!”他眼眸里掠過了一絲精芒。將音量提高了一些,擲地有聲地道:“人有了價值,才可索取到更多的東西,誠如學生一樣,若是向國公索要宅院。在國公看來,非但不覺得過分,反而是理所應當,可若是尋常人,貿然地尋到國公的頭上,國公會如何呢?”
秦少游不禁道:“自是笑此人不知天高地厚。”
王琚淡淡一笑道:“正是此理,學生與別人,其實于國公來說,并無親疏之別,只在于價值而已。其實這世上的蕓蕓眾生。固然各有不同,卻都似莊子里的買賣一樣,都有價值。只是價值不一罷了。國公,你若是嫌學生的話難聽,學生大可以不說,卻不知現在,國公還想繼續聽下去嗎?”
秦少游哂然笑道:“王先生但說無妨。”
王琚道:“現在國公也是此理,天策軍于則天門一戰,已是證明了自己的價值,此番救駕。也教人認識到天策軍的厲害之處,天策軍如今也就有了價值,有了這個,敢問國公。接下來,會有人開價嗎?”
“啊…”秦少游竟是沒有想到這一層,他細細一思量,似乎想到什么,踟躕道:“王先生的意思是…”
王琚老神在在地道:“李隆基已經伏誅,可是李氏內部。怕是未必就是鐵板一塊,太子地位也未必就穩當,況且此番李氏元氣重傷,怕又讓武家的一些心思死灰復燃。除此之外,李氏內部,各地藩王的心思也各不相同。這就是大勢,這個大勢便是人各有所需,誠如這買賣一樣,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既定的目標,這個目標可以是洛陽宮的寶座,也可以是自己家族的興旺,可以是自己的榮華富貴,可以是權勢,可以是錢財,李隆基一死,朝廷的格局就要大變,這個變化,卻不知國公可有所準備?”
秦少游不由道:“這和我有什么相干?”
王琚抿嘴一笑,道:“世間的事,豈是和殿下的茶葉買賣都是同理,任何一個環節都是息息相關,有人種茶,就得有人收茶,有人收茶,就得有人對其進行加工,還得有人分售,最后才會有人品茶。假若種茶的人說,那些吃茶、收茶的與我全無相干,豈不是笑話?國公現在的處境也是如此。學生要問,現在殿下有虎狼之師,環伺于洛陽一側,又有救駕之功,深受宮中信重,那些有心之人,難道會對國公視而不見嗎?不,不,不,國公,大勢已成,國公斷然不可能隔岸觀火了。我自然知道國公的心思,廟堂上是刀光劍影,你只想在這孟津坐看風起潮落,可是一旦起了風,岸邊的漁夫,豈有穩坐如磐石的道理。接下來,只怕會有人上門來,少不得要對國公進行拉攏了,國公要做好準備。”
秦少游又是愣了一下。
他猛地想到了什么,武則天給自己賣了一個人情,那就是讓自己去勸告燒毀那些書信,自此之后,朝廷的百官就會對自己友善許多,比如這一次敕封國公,崔詧起了頭,大家一呼百應,難得朝中能達成如此的共識,秦少游只當是他們欠了自己的人情,所謂一報還一報而已。
可是現在一琢磨,卻發現這只怕并不是主要的原因,至少王琚口里的意思是,大家有和你改善關系的意愿,而這個意愿來自于天策軍的不同凡響,以及眼下自己實力的增長。
王琚意味深長地看了秦少游一眼,繼續道:“這世上顛撲不破的道理只有一個,廟堂之內,即是實力,有人給國公抬轎,只因為國公的火候到了,這才只是個開始,用不了多久,這里的門檻就要被人踏破,國公做好準備了嗎?”
秦少游認真地看著王琚道:“你的意思是,會有人來拉攏于我?”
秦少游托著下巴,眼眸撲簌,顯然他清楚,一旦有人拉攏,肯定會許諾很多好處,能給自己帶來直接的利益,可是話又說回來,自己有今日,無非是因為武則天對自己放心而已,自己和他們廝混一起,好處固然是有,可是…
想到這些,秦少游不由道:“只恐宮中見疑。”
王琚卻是笑了:“世上確實沒有兩全其美的事,不過國公要做的,就是盡力地盡善盡美,國公知道走繩索嗎?街上的藝人,手持一根棍子,行走在繩索上,一旦失去了平衡,則摔得鼻青臉腫,可若是走得好,則少不得獲得滿堂喝彩。”
王琚說到這里,臉上漸漸變得肅然:“問題就出在這里,若是有人尋上門,國公不妨與他們盡力親近,只要不是什么大是大非,都可與他們打好關系,天策軍這兒,有什么難處,也大可以去向他們求告,其實有些事,天策軍這邊辦不成,可是在別人手里就輕而易舉了。國公怎么可能永遠孤立于廟堂之外?唯一的麻煩,其實就是宮中…不過…這沒有妨礙。殿下大可以修書…”
“修書…”秦少游微微一愣。
王琚正色道:“每日一書,將這孟津的所見所聞都報知宮中,若是有人給國公什么好處,國公爺一并收下,可是在書信之中,卻要說個清楚。”
這一手…真讓秦少游目瞪口呆,這是做小人啊,得了別人的好處,轉手就密告給武則天,既做了忠臣,又趁此大收好處。
王琚抿嘴笑道:“國公莫非覺得這樣不好?國公既然知道這些來與國公親近之人都是有所圖,既然是有所圖之人,國公與他們不過是利益之交罷了。而陛下得了這些書信,非但不會懷疑你,反而想要看看,這些人送你好處,到底想做什么,而會讓你按兵不動,教你好生與他們‘親近’,如此一來,國公就有了轉圜的余地,長袖善舞,而兩全其美。”
王琚嘆了口氣,接著道:“學生為國公謀此計,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深深地看了秦少游一眼,加重語氣道:“陛下已經老了。”
這一番話,卻是說到了秦少游的心坎里,陛下已經老了,人有生老病死,這就意味著,很快,秦少游就必須要獨當一面,而獨當一面,就必須要積攢足夠的本錢。有帝寵是假的,手握天策軍也是假的,寥寥千人的天策軍,固然再如何虎狼,那也不過假象,要立足,就必須用盡一切辦法。
秦少游目光幽幽,道:“那么…以先生之見…”
王琚似乎猜透了秦少游要問什么,他淡淡道:“來的人不會是什么大人物,不過這些人必定都是有些人的至親,若我猜得不錯,過不了多久,韋玄貞會來,殿下對此人可要小心了。至于武家那邊…料來會托人來,來的人是誰,卻是說不準,到時候,國公再計較就是,此事最緊要之處就是,決不可外泄,所知者越少越好,國公,你要做好取信宮中和許多人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