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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宣政殿安靜下來。

  屏風后的武則天不露聲色,而殿中的陳祭酒卻只好屈身,候武則天的反應。

  站在旁側的上官婉兒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武則天的反應,武則天的臉色并不好看,顯得有些落落寡歡。

  外頭的陳祭酒見圣皇不應,只得又加高了音量:“臣奉旨徹查四門學誤人子弟之事,今已水落石出,證據確鑿,懇請圣皇,容臣稟奏。”

  武則天幽幽嘆口氣,她的鳳目掃了一眼一旁的上官婉兒,最后吸了口氣,咳嗽一聲。

  只是一聲很低微的咳嗽,卻還是讓陳祭酒松了口氣。

  因為這是圣皇準許自己稟奏了。

  他抖擻精神道:“自秦少游入四門學,學規蕩然無存,四門學上下,豺狼盈學…”

  這起先第一句就已經是先聲奪人。

  武則天面無表情,只是她的臉色有些僵硬。

  “自此之后,掌學博士聽信秦少游讒言,改弦更張,對生員前途視若無睹,將學中規范視之無物。他們擅改教學方法,只知讓生員死記,不只如此,大肆招募不學無術之徒充斥學堂…此罪一也。”

  這只是罪一,瞧這樣子,還有罪二、罪三了。

  武則天的臉色越發的冷峻,她不由地自龍塌上起身,朝上官婉兒使了個眼色。

  上官婉兒會意,碎步向前,俯下身子。

  武則天低聲道:“這個架勢,你想到了什么?”

  上官婉兒目光幽幽地看她一眼道:“兩年之前,周興彈劾左史江融也是今日這個場景。”

  “是么?”武則天浮出冷笑;“那么江融后來如何了?”

  她們說話的聲音很輕,而外頭的陳祭酒高談闊論,所以誰也沒有注意到屏風之后的君臣奏對。

  上官婉兒道:“回稟陛下,江融大逆不道,已是全家處死,除其幼女江琴充教坊外,無一能活。”

  武則天又是嘆息,嬌容上露出幾分不忍之色。

  此時,屏內安靜下來,外頭的陳祭酒聲音聽得更真切:“誤人子弟,其罪二也…”

  武則天淡淡道:“看來,秦少游的罪狀是要罄竹難書了。”

  上官婉兒低聲道:“陛下,秦少游還是…”

  武則天伸出手,示意上官婉兒不要再說下去,她的臉上繃緊,聲音變得冷酷無情:“可是事情終究還是辦砸了,而授人以柄,朕難道要為了他一人與天下大姓作對么?”

  上官婉兒蹙起繡眉,她當然清楚陛下的話意味著什么,門閥壟斷了所有的資源,而現在在四門學革新,想要打破現狀,這當然是圣皇所樂見的,只是對那些門閥來說,卻是另一回事,一旦圣皇可以通過其他渠道獲取人才,在治國方面有了選擇,那么接下來,他們豈不是成了任人宰割的魚肉?可以想象,他們對此事的反對有多激烈。

  說到底,一個國子監祭酒不過是馬前卒罷了,圣皇忌憚的卻是這陳祭酒背后數千數萬人。

  “這一步棋啊,朕走錯了,太貪功冒進了。”武則天搖搖頭,顯得有幾分頹唐,秦少游確實曾經給過她一絲希望,而當陳祭酒站出來的時候,這個希望就已破滅了,天下,終究還是要和門閥共治的,無論你喜歡不喜歡他們,他們就在那里,武則天沒有選擇,她可以干掉一個長孫無忌,難道能干掉千千萬萬個長孫無忌么?那么誰來為自己治天下,靠來俊臣,還是周興?

  不,這些人整人可以,治國…

  武則天搖頭,更不必說天下各州縣的官員,絕大多數是出自于門閥私門,消滅了他們,用什么人來取代,一群大字不識的賤民么?

  武則天說到這里,上官婉兒的心已經沉入了谷底,這意味著秦少游是死定了,以陳祭酒陳列出來的諸多罪狀,只怕和那位江左史一樣,禍及三族。

  上官婉兒平時都在宮中陪伴武則天,極少接觸男子,難得遇到秦少游這樣的人,談不上什么難舍難分,也奢談不上有多重的感情,只是想到這個曾經活生生的家伙即將死無葬身之地,她的眼眶終是還是情不自禁地紅了,迷蒙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最后,她拜倒在武則天的腳下,低聲哽咽道:“陛下,可是無論如何,秦少游罪不至死!”

  武則天身子一顫。

  罪不至死…

  她低聲呢喃:“這個世上,獲罪之人,哪個不是罪不至死呢,人…終究是螻蟻罷了…”這句話也許只是安慰自己。

  上官婉兒咬咬牙道:“可是人之生死,不是理當操之圣皇之手么?臣聽說,普天下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人的榮辱和生死都在圣皇一念之間,何須蠅營狗茍之輩代勞。”

  這番話令武則天勃然大怒,她側目,冷冷地看著上官婉兒。

  而后,她竟是起身,在這屏風后的小小洞天里迤邐著長裙,來回踱步起來。

  外頭的聲音依舊是振振有詞:“不敬上官,此罪三也…”

  “取酒來。”

  武則天伸出了纖手。

  宮娥小心翼翼地拿著夜光杯斟了酒,送到了武則天手上。

  武則天看著這晶瑩剔透的夜光杯,嘴角勾起,浮出冷酷的笑容。

  她的纖手一松。

  哐當,造價不菲的夜光杯摔了個粉碎。

  這清脆的聲響,立即淹沒了宣政殿。

  屏風之外,所有的大臣本在屏息靜聽,猛地聽到屏內的響動,盡皆愕然,一個個驚慌地朝屏風看去。

  陳祭酒的聲音也被打斷,一頭霧水,一時不知所以然。

  良久,見屏風里沒有動靜,他便繼續道;“再有…”

  這兩個字剛剛出口。

  屏風里,武則天已坐上了龍塌,她臉色冷漠,卻是道:“再斟酒。”

  上官婉兒意識到了什么,頓時露出了喜色,再取一支夜光杯,斟了酒,遞到了武則天的手心。

  武則天垂頭,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而后將手輕輕一收。

  “哐當!”

  夜光杯再次成粉碎。

  殿中安靜了下來。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若是第一次或許只是一次意外,那么第二次的聲音,陳祭酒便是一頭豬也能意識到什么了。

  陛下不愿意自己再說下去。

  陛下是要讓自己住口。

  陳祭酒在心里咯噔了一下。

  費了這么多功夫,眼前就要功德圓滿,卻是在最后的時候出了岔子。

  陛下這是要保秦少游么?

  他頓時面如土色,一旦陛下要保這個家伙,那么自己算什么,自己的一切苦心豈不是成了白費?反而成為笑柄?

  可是…

  他有些急眼了,卻是忍不住朝這宣政殿上,某些跪坐于地卻是素來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身上看去。

  這些人也是露出了詫異,可是很快,他們鎮定下來,有人臉色冷漠,也有人臉上含笑,卻是朝著陳祭酒點點頭。

  點頭的意思就是告訴他,此時此刻,開弓沒有回頭箭,眼下唯有破釜沉舟,死戰到底!

  陳祭酒深吸一口氣,他心里自知,自己不能回頭了,于是咬咬牙道:“這些生員,將來…”

  當這個聲音響起的時候,屏內的氣氛霎時緊張起來。

  武則天的臉上布滿了寒霜,她的眸光掠動,宛若搜尋獵物的毒蛇。

  “取酒!”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出奇。

  所有的宮娥已是感覺到了圣皇身上所流露出來的冷酷,一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出,一個宮娥忙是送上了第三杯酒。

  而這一次,武則天沒有將酒水飲盡,也沒有將手中的夜光杯‘不小心’的脫落,而是直接揚手,將其擲地。

  哐當…這一聲響動更甚,猶如晴天霹靂。

  夜光杯落地,因為受力太大,于是無數的碎片殘渣頓時飛濺開來,距離最近的武則天首先遭殃,殘渣直接穿透了裙擺,紗裙之后,武則天的小腿頓時被殘渣割破。

  殷紅的血自武則天的小腿流出來。

  上官婉兒和宮娥們嚇得花容失色,有人要湊上來為武則天止血,武則天大手一揮,這一次放開了聲量,獰聲道:“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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