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有男有女,熙熙攘攘一群人。
這些全是秦氏宗族之人,與秦先羽或多或少有些關系,但已不算親近,少說也隔了三代。
福伯出門來,見到眾人,見他們衣著光鮮亮麗,再想起自家少爺被他們奪去家業,住宿破敗廟宇,頓時滿腹怒火。
這些人見到秦家老仆,都不禁一怔。
福伯早已歸了老家,怎么又回來奉縣?
“你來作什么?讓秦先羽那小崽子出來,藥堂無端端被人封了,我們前去詢問,卻被告知,需要藥堂主人才得尋求解禁。”
當頭一個中年人說道:“藥堂還在秦先羽名下,你讓他出來,隨我們去一趟。”
“還知道藥堂是我家少爺的?”福伯怒極反笑,道:“怎么,那猿猴大人把藥堂判給了你們,結果管不到戶部那邊,被戶部那群大人批了回來?”
那中年人自知理虧,面色鐵青,說道:“秦明錦死前答應過,要給我們找一處店鋪作個小本生意,如今他死了,便該用藥堂抵債!”
福伯怒道:“老爺瞧你們生活困苦,日常資助不說,更有心給你找份生意,卻沒想到你們這群白眼狼,竟然把這話當作老爺欠你們的債,生生搶去了秦家藥堂!無恥!無恥至極!”
這話空口無憑,實際上福伯也不知老爺是否說過,多半還是他們捏造出來,但老爺生前有意為他們找份活計倒是事實。
可就是這樣一句沒有任何根據的空話,將秦家藥堂生生奪走。
那位收了許多賄賂的袁大人,根本未有了解案情,收下銀兩的當天,便將秦家藥堂歸屬判定。
福伯咬著牙,看著這中年人,咬牙道:“秦鷹,當年你身無分文,為了娶親幾乎癲狂,是老爺憐你,給了你數十兩銀子,不夠時甚至找好友借來一些,讓你風風光光辦了一場酒宴。此后數十兩銀子你故作不知,老爺也不給你提起,但你心中就沒有半點感激?如今你如此對待我家少爺,良心當真過意得去?”
那個名為秦鷹的中年人面色微變,片刻后,冷聲哼道:“婚宴過后,我還是身無分文,秦明錦那些銀兩,花費一空,又沒有落到我的手上,談什么感激?”
“好好好!”福伯點了點頭,身子幾乎站得不穩,他轉頭看向另外一人,說道:“秦度,你呢?”
“你娶妻之后,房屋年久失修,又無錢財修補,來求老爺。老爺迫不得已,將藥堂之后的宅子送你,自己一家三口住進藥堂之中,你可知那藥堂狹窄,藥味濃重難聞?”
“你可知老爺那宅子,曾有人出價數百兩也不曾買下?”
福伯看著那人,白發顫動,厲聲道:“今日你來作甚么?”
秦度面色不變,只是冷笑了聲,哼道:“當初他若是沒有把宅子送我,難道我就沒房子住了嗎?我那祖屋雖年久失修,卻也能夠住人的。”
福伯大聲怒喝道:“既然你那祖屋能夠住人,又為何要來秦家藥堂鬧事?為何要打破秦家藥堂的牌匾?為何非要逼著老爺把宅子送你?”
“你當日那般舉動,今日又是這般說法,就不覺得羞恥嗎?”
福伯又看向一人,喝道:“秦四娘,當年你丈夫陷入牢獄,是老爺親自打點,才讓他得以從牢獄中出來,你一家向來感激老爺,今日你來,又是做什么?”
那秦四娘年紀已有五六十之多,頭發花白,聽到這話,略微有些羞愧,但她咬了咬牙,終是說道:“受秦明錦恩情的人,是我丈夫,可他已經死去了。”
“好好好!”福伯連道數聲,慘笑道:“老爺在天之靈,要是見到這一幕,不知道悔是不悔?”
秦度說道:“少說廢話,別以為我們占了藥堂,這是秦明錦生前答應我們的,這是用藥堂抵過欠我們的債。”
“對!”
“何止是這樣?原本秦明錦逢年過節,都會送來雞鴨魚肉給我們過節,他死了這幾年,全給省去了,真要說來,秦先羽既然是他的兒子,就該依照秦明錦的話來做。這幾年來,秦先羽這小崽子欠了我們多少?”
這群人心中其實也不免羞愧,但為了掩蓋羞愧,他們便會尋找借口,讓自己的行為變得理所應當。
漸漸地,他們已經理直氣壯,只把秦家這些年來的恩情,視作了理所應當,而當這些恩情止住,便成了虧欠他們的債務。
秦先羽在內中靜靜聽著,手上繃緊,臉色微寒,片刻后,他輕嘆一聲,心中忽然想起幾個字:“斗米養恩,擔米養仇。”
這八個字,乃是古籍所記。
原來這種事情,古來便有。這種無恥之輩,自古以來,便不缺乏。
但你對人施恩之時,對方勢必感激。
久而久之,便是理所應當。
當有一日,停止了施恩救濟,便好似虧欠了對方,變成了仇怨。
秦先羽暗嘆一聲,其實他父親秦明錦在世時,這些人倒還頗為親近的。但如今…也不知父親見到了,作何感想?
看著門外福伯氣得發抖,秦先羽自覺不能再隱在門后,他緩緩出門去,一掌按在福伯背后,為他舒氣。
秦先羽暗中給福伯按揉了幾下穴位,對著眾人說道:“諸位叔伯兄弟,怎么得空來我這兒?”
“你總算出來了。”秦鷹說道:“秦家藥堂無故被封,正須解封,藥堂還在你的名下,需要你親去一趟。”
福伯正要怒罵,便被秦先羽攔住。
秦先羽神色平靜,說道:“好,但據我所知,藥堂被封禁之后,暫時不能解封,需要核實許多消息之后,才得解禁。這個過程,大約需要三月,不若三月之后,幾位再來,那時再去府衙,正好一日解禁。此事去了,也于事無補。”
眼前這些人,都不識字,也不識律法,自然不知道秦先羽這話只是隨口亂說。
但聽說要等三月,都驚得面色發白。
三個月功夫,要損失多少銀兩?
秦家藥堂當前請來的一位外姓醫師,每月都要領上不少銀兩,若是這三月來藥堂不能開張,光是這位醫師的薪酬,就十分頭疼。
雖說當初為了湊齊銀兩去賄賂袁大人,大家都各出一份銀錢,使得如今秦家藥堂也都是大家共有的。可若是停了收入,要從自家口袋里掏出銀兩來支付醫師的酬勞,只怕人人都會推脫。
“三月?”
“未免也太久了?”
“從不曾聽過什么需要三個月的說法,這小崽子莫不是要誆我們?”
秦鷹秦度等人都面色微變,各自對視一眼,秦鷹說道:“不管怎么說,你先跟我去一趟再說。”
秦先羽淡淡道:“小侄雖然吃得不多,但是失了藥堂及先父的積蓄,只得每日采藥度日,著實是沒有半點空閑。我這就要上山采藥,只怕沒有空閑跟表叔走上一趟。”
似有意無意,秦先羽把“表”字說得較重了些,似在提醒對方,兩家其實并沒有那般親近。
秦鷹并沒有聽出話中深意,只是不耐道:“別廢什么話了,快跟我走。”
“我若不采藥,就該餓死了。”秦先羽平淡道:“先父愿意救助幾位遠方表親,但我想來,幾位想必還是不愿意給我一口飯吃的,若不自力更生,怎得過活?”
福伯這個在秦家數十年的老仆,聽聞自家少爺生活如此困苦,幾乎七竅噴火,恨不得生生咬死這群無恥之徒。
秦鷹等人總算聽出幾分意思,見秦先羽不愿一同前去,就想上前,直接將他拉走。
福伯見狀,忙上前喝道:“你們想做什么?”
秦度踏上前去,伸手去推福伯,便想把這礙事的老家伙推倒。
正在這時,一只手掌從側旁伸來,握住了秦度的手腕。
隨后,輕聲一響。
啪的一聲。
秦度慘叫出聲。
眾人臉色蒼白。
秦先羽輕輕折斷了秦度的腕骨。
以他如今的真氣修為,雖然皮肉并未鍛煉得如何健壯,但真氣有成,氣力早已是大得驚人。
“你敢傷人?”
“你竟敢傷人?”
眾人驚怒交加。
見到眾人驚訝之余,似乎還想一擁而上。秦先羽微微一笑,他取出了門旁的柴刀,隨手一揮。
門邊石階下的一塊巖石,一分為二。
柴刀亦為之崩斷。
但所有人都住口不語。
在這一刻,只怕誰都清楚,這個少年道士,有著一身非凡武藝。
“不就是等三個月嘛?何必呢?”
秦先羽輕聲嘆道:“秦家藥堂在你們手里都快三年,我不也忍下了嗎?”
門外這群人都聽出了他的意思。
這個少年有一身武藝,若不是忍下了,以他的武藝,幾乎能把這群人逐一打個遍,甚至殺人之后,遠走他鄉,也未必不能。
只因為他忍下了。
秦鷹有些畏懼,咬著牙,終是說道:“好,三個月后,我們再來找你。”
說罷,他匆匆離去。
其余人扶著秦度,也一并離去了。
福伯看著少爺,道:“少爺,你為何答應他們?應該把秦家藥堂索要回來才是的。三個月后,少爺真的要依他們所說,把秦家藥堂解禁之后,送到他們手里嗎?”
“光天化日之下,又不能直接宰了他們。”秦先羽笑著說道:“打發他們走了就是,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說罷。”
“至于三月后…我大約已在京城。”
“待我從京城回來,該是我的,還是我的。”
聽著少爺自言自語,不知怎地,福伯忽然想起一句話。
軟刀子殺人,不見血。
少爺這分明是要吊著這群家伙的胃口,讓他們空等三月,然后才發現,一切都是空的。
比起要把這群臉皮厚實的家伙怒罵一遍,如此讓他們希望變為絕望,也許更好一些。
三個月后,他們這幾年來積蓄的少許銀兩,估計就因生計而花費一空,而今后,藥堂還是秦家藥堂,但必然是秦先羽的藥堂。
而這些沒有了積蓄,更沒有藥堂的秦家表親,多半又會落到以往的落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