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河東岸,一座城墻上到處都是坍塌破口的荒廢城池之中,突然聚集起了不少人氣,一片各路人馬匯集的熱鬧場面。
這座城池在歷史上可是鼎鼎大名,便是始建于戰國燕昭王時期的襄平城。在此后的一千多年間,這里一直都是整個東北地區的經濟文化中心。秦漢時期,這里是遼東郡的治所首縣,經濟發達,人口眾多,城市規模宏大,城內城外的居民最多達到了30余萬。隨后的西晉南北朝時代,此地又是平州和遼東郡郡治,仍然是東北最大最繁榮的城市。
后來此地一度被高句麗占領,改名為遼東城,雖不復昔日繁華,但仍然是高句麗國數一數二的大城市。后又被唐太宗李世民奪回,成為安東都護府的所在,此地再一次成為繁榮富庶的大城市。而在契丹興起之后,此地又被遼太祖耶律阿保機攻占,成為遼陽府治和大遼南京、東京。到了金代,此地又是金國的東京,仍然是經濟文化繁榮之地。
而到了據說是民族融合的大蒙古國,這座金代的東京城,有著一千幾百年輝煌歷史的襄平古城,卻破敗成了人煙罕至的荒廢之地。城中的居民,在蒙古大軍攻入后,照例被屠殺一空。東京道和遼陽府以及下面的各級政府機構也不復存在。遼河兩岸的大片肥美農田,也盡皆成了荒蕪的草原。
原本的農耕之民,無論女真、契丹、漢人還是渤海遺族,不是被屠便是被掠為牧奴,幸存下來的便逃入山林,由農耕之民變成了山野漁獵之族。由文明再入野蠻,在原有的歷史上面。這些漁獵之族經過幾百年的半原始生活,找回了全部的野性和蠻勇,再一次扮演了漢家文明終結者的角色…
不過恁般的輝煌是屬于幾百年后的女真蠻子。而現在躲進山林里面,還要使勁兒討好蒙古大爺才能茍延的女真遺老們。卻只是生活在對往昔繁華的回憶當中。
后代很有可能是某位八旗貴胄,甚至能和愛新覺羅家族也攀上點親戚的楊阿康和楊阿喜父子倆,這個時候正帶著他們的一百多個“勇士”,頹靡的行進在前往遼陽廢城的途中——他們是奉了大蒙古遼東諸部達魯花赤大總管阿術魯(塔察爾的堂兄)的命令,帶著部下到遼陽府隨征的。
“東京遼陽府就快到了!你爹爹我年輕的時候,還在遼陽城里面住過呢!住的可是富麗堂皇的趙王府,那時候你爺爺,大金國的趙王還在。大金國也沒有亡。俺們家里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夏天住遼陽,冬天就去暖和的中都,中都的趙王府比遼陽的更大更富麗。那中都城也更熱鬧,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多的不得了。府里的女人也都是絕色,嬌滴滴的那個叫人疼啊。這日子,真是叫人想念啊!要是還能過上這日子,哪怕是一天。就是立馬叫俺死也心甘了!唉,真是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滿臉風霜,亂糟糟的頭發胡子都花白了的楊阿康原來是有來頭的韃子,據他自己和兒子們說,他是已經滅國的金國趙王之后,本姓完顏,為了避禍才改姓楊的,對外稱是遼東的渤海國楊氏的后裔。
只見他身上裹著到處都是補丁的破爛錦袍,頭上盤了個在韃子當中很少見的漢式發髻,還插著一支做工精美的白玉簪子。模樣古里古怪的騎在一匹大青馬上。嘴里嘮叨著不知道說過多少遍的故事——還是用一口流利的中原漢話說的!說到最后,居然還唱起了南唐后主李煜的《春花秋月何時了》——這位居然還是個有文化。會念詩的韃子!
唱著唱著,老韃子眼淚就下來了!昔日的繁華真的只能在夢里回味了。待會兒見了蒙古大爺還得裝傻充愣,可不能有分毫懷念故國的意思!他可是本姓完顏的,要是讓蒙古人知道他是完顏家的后人,而且還在想過去的好日子,就算有10條性命也不夠死的。
“阿爹,別說了,小心讓人聽了去報告蒙古人!”老韃子的小兒子楊阿喜擰起眉頭,小聲提醒老頭子,說的也是漢話,不過卻不甚流利。
這個小韃子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矮壯粗曠,禿發結辮,身上的衣裳也都是獸皮縫的,一看就是個野生韃子。
老韃子也不看這小兒子,只是嘆氣:“報告個屁,那些人能聽懂漢話?直娘賊的,都是些大字不識一個的粗逼!阿喜,你也是的,怎就不肯讀書習字呢?”
小韃子搖搖頭,一臉鄙夷的表情:“讀書有個鳥用?像俺大哥那樣,去給蒙古達魯花赤當師爺,結果蒙古人看上嫂子,想要那個什么,還一刀砍了大哥一條胳膊。整個人都廢了,就知道喝酒,派他去金州換點魚鹽,一去個把月也不回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把毛皮都換了酒…”
“唉!”老韃子兩行熱淚流了下來,他的長子楊阿過是和原配生養的——他的原配不用說,是在大金國還在的時候娶進門的,當然是絕色了。夫妻倆感情很好,可是在蒙古入侵的時候,他的原配卻被蒙古人奸殺,只有他和阿過相依為命,一路逃到了遼東…
“阿爹,別嘆氣了!”小韃子看到老頭子這樣子,心里也不好受。“這就是命啊!沒法子,誰讓咱們打不過蒙古人呢?老老實實當順民,活條性命再說吧。”
“是啊,活命要緊!”老韃子點點頭,“三十多年了,別人都死了,就只有我茍且活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死…”
看到老頭子志氣消沉,楊阿喜勉強擠出幾分笑容,轉移話題道:“阿爹,也不知蒙古人召集俺們有什么事兒?該不會要帶著俺們出兵攻宋吧?聽說宋國可富了,財貨堆積如山,宋國的皇帝有一屋子的好看衣裳,還有一屋子的金銀財寶,每頓飯都吃一只烤羊!”
老韃子嗤的一笑,搖搖頭道:“盡胡扯,你爹我當金國王世子的都時候都不止有一屋子衣裳和一屋子財寶呢!且不說南朝何等富麗,便是這遼陽城在金國時的富麗,就是你想象不來的。要是真的能讓俺們去南朝搶一把,倒也是不錯的。到時候我就要個漢女暖暖床,最好能長得和阿慈一樣…”
兩只韃子正盤算著去搶宋人的時候,一行人馬已經到了遼陽城外。平常這一帶,是連鬼影子都見不到一個的荒蕪地方,只有遼陽城的內城,原來大金國皇帝的行宮里,才有蒙古國的達魯花赤大總管和少量的蒙古軍將駐扎。
遼東和遼西在蒙哥汗沒有掛點之前,是燕京諸路行尚書省事衙門管轄的。那是塔察爾大王的地盤在大興安嶺兩側的斡赤斤兀魯斯(就是斡赤斤封國的意思)。不過現在,塔察爾的勢力已經深入遼東,遼東諸路達魯花赤也換成了他的堂兄阿術魯。
而阿術魯還帶來了自己名下的千戶,就在遼陽城周遭放牧,倒是給這座廢城帶來了幾分人氣。
當楊家父子帶人抵達的時候,遼陽城外已經羅列了不少營帳,都是草就。沒有寨柵,只是用大車隨便扎成一圈,再胡亂放些鹿砦。帳幕排放也不整齊,東一堆,西一團的毫無章法。望之就是烏合。
這些人當然不是阿術魯的千戶,而是遼陽周遭的各部韃子,享受三等漢的待遇,看到蒙古大爺好像老鼠見貓,卻都夢想著能跟大蒙古去南朝去高麗搶點什么。
楊家的韃子到來的時候,聚集在這里韃子已經很不少了,氣氛也很歡快,每個帳篷里面仿佛都有笑聲傳出。兩父子互相看了一眼,同時松了口氣,看樣子這次召集是好事兒。
這時又幾騎飛奔著迎了上來,當先一騎是個蕭姓老韃子,和楊阿康是熟人,靠近之后就勒住馬兒,大笑著道:“阿康老哥,總算把你等來了,俺剛才還擔心你誤了時候,趕不上出兵了。”
“出兵?”楊阿康問,“打誰啊?”
“打宋人!”蕭姓韃子道,“阿術魯王爺親口說的,這次是打宋人!打贏之后,金銀女子任憑俺們拿取,阿術魯王爺一點不要。”
“盡然有這樣的好事?”楊阿康愣了一下,又道,“什么時候出兵?要不要自備器械、馬匹、軍糧?”
“器械、馬匹自備,軍糧吃蒙古的,等人齊了出兵,后天就開拔南下去金州。”
“甚?去金州?”楊阿康有些詫異,“海渡攻宋?”
蕭姓韃子搖搖頭一笑:“這俺不知道,說實話金州在哪兒俺都不知,俺是粗人一個,比不得老哥你見識多。”
楊老韃子只是搖頭,口中喃喃道:“不對,不對,要南征也不該去金州啊!阿魯術王爺上哪兒找恁般多的船?他們蒙古人哪里有船?而且宋人的水軍不弱…”
一旁的小韃子楊阿喜卻插話道:“管他呢,怎么過海,蒙古大爺自會考慮的。俺們只管去殺去搶就是了!俺聽說宋人的兵馬可弱,十個都打不過俺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