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年,1月20日,大寒。
大寒是二十四節氣中最后一個節氣,其也是天氣寒冷到極點的意思。當然,東方人的二十四節氣對于俄羅斯人來說,并沒有任何意義。實際上,對于尼古拉總督區的俄國統治者來說,他們更希望總督區內的“黃猴子”忘記所謂的東方文明。
對于“尼古拉總督區”的四千萬民眾來說,這已經是其在俄國人治下的第四年頭了,在過去的四年中,曾經的《投降協議》中商定的一個個條款被一再推翻了,總督區議會被解散,機關成員不經選舉產生,而是受到總督任命,甚至,就連義務教育也隨之停止了,不過并也不是完全停止——只是許多鄉村學校,因為經費問題停辦,在城市中,旨在推進“俄羅斯化”教育,并沒有停止,在那學校中,俄語是所有學生必學的內容,除去學校之外,還有“國語傳習所”都以俄語普及為其基本導向。
可以說,以俄羅斯化為核心的奴化教育,在過去的四年間,一直都是“尼古拉總督區”的核心所在。盡管在全面失敗的心理重挫下,加之如福澤諭吉等精英鼓吹著“脫亞入露”論的影響下,越來越多的日本人心不甘情不愿的接受了身為“露國人”的現實,但是在日本大地上抵抗卻從未曾停止。
夜,風和雪,給北部山區帶來的極度的嚴寒,曾經郁郁蔥蔥的大山,此時已經盡為厚沒膝蓋的雪所覆蓋。映著月亮的冰原一座木堡前綿沿著一圈簡易的戰壕。戰壕里是冰冷的凍土。木塔監視哨圓木上覆著一層冰雪。雪在月光下閃著銀光。
這是一處距離鐵路只有幾俄里的一座監視壘。從半年前。地下抵抗軍出現這一地區之后,他們就像是一群日本傳說中的惡鬼一般,襲擊著俄軍的巡邏隊、小據點,并不斷的破壞鐵路,現在這些抵抗力量,更是控制著一些偏遠的山區。
而對這支隨時可能出現在任何控制薄弱地區的“抵抗力量”,擁有十余萬兵力的駐尼古拉總督區俄軍顯得有些無力,小股部隊可能被其吃掉。大股武裝行動又多為不便,進剿部隊又時常被其帶入山區繞著圈子,盡管他們曾一次又一次的殲滅這些“抵抗力量”。但是這些抵抗力量卻像是永遠也無法清剿完似的,總會在出人意料的時候,再一次用襲擊向世人展示其存在,對于尼古拉市的將軍們來說,這些多則數百人、少則數十人的抵抗力量,更多的只是土匪般的存在。
“一種不可避免的土匪式武裝!”
這是將軍們對“抵抗力量”的形容,似乎對于俄羅斯帝國而言,這些抵抗力量是不值一值的。是會隨著時間慢慢的消失的,似乎也正是如此。
盡管總督區的農民承受著比戰前更沉重的稅收。但相比于過去,現在的日本人卻有了更多的選擇——帝國本土已經向這個“第二大民族”敞開了大門,在短短四年之中,上百萬無地的貧民移居遠東以及西伯利亞,在繁榮當地經濟的同時,同樣也緩解了總督區內部的矛盾。與此同時,西伯利亞鐵路的修建同樣也吸納了日本過剩的勞動力。
非但如此,甚至總督區與遠東還形成了某種互補——總督區內出產的工業消費品源源不斷的銷往遠東以及西伯利亞甚至憑著俄國的特權還銷往中國,而遠東以及西伯利亞的農業礦產資源則又彌補了日本資源上的不足,似乎對于總督區內的人們來說,這日子似乎還不錯。以至,這甚至成為了許多日裔工商人士支持俄國統治的原因。
當然,對于那些從俄羅斯派來的官員們來說,他們似乎對“黃猴子”們的表現非常滿意——他們表現的聽話,順從,對待占領者態度極好。甚至就連俄國企業家也喜歡日本人——他們干活非常賣力,而且不酗酒。
最初總督區上下不相信日本人會如此馴服,他們甚至認為日本人可能有陰謀,可能企圖發動武裝起義或做出其他更可怕的事情。但事實上,在天皇投降后,絕大多數順從的日本人根本沒有想過要暴動。
當然那只是絕大多數,仍然有一些并不“順從”的日本人,依然頑固的抵抗著,在城市中,在山區,他們仍然在抗爭著,只不過,他們的抵抗,在俄國人的眼中,似乎是無力的,不值一提的,甚至就連城市中的襲擊,在俄國人看來,也不過只是抵抗者的“垂死掙扎”。
對于俄羅斯而言,他們所看到的是,“尼古拉總督區”已經成為俄羅斯帝國的一頭奶牛——1895年,總督區全年財政收入超過1.5億盧布,從而令其成為帝國最重要的稅源,日本的生絲、棉布以至于鉛筆等廉價的工業消費品,更是成為了俄國的新銳出口商品。
“帝國的奶牛”這是俄國人對“尼古拉總督區”的形容,至于那些微弱的甚至不值一提的抵抗,在俄國人眼中,不過只是這頭奶牛身的幾只跳蚤罷了。盡管這幾只跳蚤讓十余萬駐軍頭痛不已,但是卻無關大局。
時值深夜,刺耳的哨聲在空氣中回蕩著,那是警察吹響的哨聲,也許是在某一個地方發生了“搶劫”,當然,更有可能的是抵抗力量殺了人,比如某一位在年初時剛被總督府授勛的日本企業家,他們從來都是抵抗力量的襲擊對象。
在警哨聲中,昏暗的街道上,石原次郎默默的行走著,偶爾的他會抬頭看著那路燈,相比于戰前,東京的街道似乎更昏暗了,這并不是心理上影響,而是事實——為了降低成本,路燈的燈泡的瓦數更小了,甚至就連路燈的間距也加大了。總之。對于統治者來說。他們總希望降低政府的運營成本。
昏暗的街道兩側,偶爾可以看到幾家亮著燈的店鋪,石原次郎徑直來到了一家懸掛著“佐藤書店”,在這間書店中,書籍都敞開陳列,讀者可以隨手翻閱,店堂里擺著長椅和桌子,讀者可以坐在那里看書。在書店外的人行道上。設一個茶缸,免費向過往行人供應茶水。內山書店不管金額大小,無論國籍,讀者都可以實行賒賬。也正因如此,這里總會吸引很多客人。
不過也許是因為再過半個小時,就要霄禁的關系,所以書店里并沒有任何客人。
聽到推門的風鈴聲,佐騰抬起頭來,用那只不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個陌生人。
“晚上好,”
佐騰用日語說道。他已經習慣于用一種懷疑的眼光打量走進店里的一切不相識的人。同時打量著這個人。這人高高的個子,舉止文雅。身穿深灰色大衣,系了一條時髦的領帶,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只有那種“脫亞”的人身上才有的氣味。
所謂的“脫亞”,指的是那些舉指、服裝完全西洋式的人們,是現在的尼古拉總督府最為另類的人,于是佐騰便用了俄語問候。
“少跟我瞎咧咧好不好。”
陌生人就這樣回答了佐騰的問好。這種粗鄙的話語和他那身打扮可太不相稱了,給人的感覺就象早飯后吃了個臭雞蛋似的。
“你是中國人?”
這個人說的是一口中國話,驚訝之余,佐騰又用中國話詢問道。
“是的。”
“我是說——地地道道的中國人。有中國護照,什么都是中國的。”
在日本,還有一種人,那就是冒充中國人的日本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并不愿意接受俄國人的統治,冒充中國人,也是一個極為無奈的選擇。
“當然了,您問這個干什么?”
“我能為您做點兒什么事嗎?”
“聽著,首先我想在你這兒轉著瞧瞧,”
石原次郎說話的口氣和在逛一家書店沒有什么兩樣,而在他看著書的時候,佐騰則與一旁看著,目光中卻帶著一絲好奇,終于,那人似乎找到他的想要的書,是一本《三國演義》。
“這本書,有宋刻版的嗎?”
宋刻版?
這怎么可能,那會根本就沒有《三國演義》這本書,但佐騰的眉頭卻是猛然一跳,冷靜的回答道。
“〈西游記〉倒是有,您想要看看嗎?”
答非所問的回答中,壓抑著一絲狂喜。
“嗯,不光是看看。”
“那您是想買幾本了?”
“正是,正是。老兄,一下子就叫你說著了,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連唐刻的也弄上幾本來!”
佐騰察覺到這個陌生人全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于是便開口說道:
“先生,我們是不是在東京見過面?”
“好像是在漢城吧!”
一切都是那么的簡單,幾分鐘后,佐騰關上了書店的鋪門,在二樓的隔層中,他親自給眼前這位一副“脫亞人”打扮的人倒了一杯茶。
“怎么樣,這次家里來這里,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多年來,一直潛伏于日本的佐騰,一直在等待著家里的直接命令。
“哦,倒也算不上打算,是這樣的。”
石原次郎把話聲微微壓低,盯著佐騰說道。
“家里知道你在這里建立了一個網絡,而且這個網絡現在已經延伸至了遠東,考慮到將來的部署,家里希望我去遠東把那個網絡擴大起來。”
“你說什么?”
佐騰的身體猛然前傾。
“你是說…”
作為一名情報人員,他幾乎是在第一時間意識到了這個命令背后透出的信息,這絕不是什么“分權”,而是在告訴他,家里將要做出一個重大的調整——因為多年來,他所構建的情報網,與普通的情報網有著根本上的不同——他所構建的是一個抵抗網絡。
“噢,是你猜沒的那樣,就是…唔,就是說,從現在開始,重點將會發生一些變化,家里希望知道,你這里需要什么。”
“武器,越多越好!還有炸藥!”
佐騰幾乎毫不客氣的提出了他的要求,什么步槍啦、炸藥啦,都是抵抗軍所需要的。
“那怕就是舊式的武器也行,這里的同志太需要武器去抵抗俄國人了。”
“這個沒問題,家里會幫你們解決的。”
石原點點頭,看著佐騰說道,
“不過呢,現在,家里認為,現在日本保持安靜是符合家里的利益的,而且似乎許多日本人都甘于作為順民,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們希望,你們在日本的抵抗控制在一定的范圍之內。”
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內?
這個又如何控制得了呢?
作為抵抗力量的組織者,佐騰自然知道現在抵抗力量的薄弱,盡管總會在報紙上看到“暴徒”的新聞,但實際上,每個人都明白,相比于四年前,現在的抵抗是不值一提的,甚至就連同俄國人,也卻發的相信,他們已經征服了日本。
“啊!家里的意思是?”
眉頭緊皺著,佐騰卻有些走神,一方面,家里同意向他們提供更多的武器,但卻要求他們保持安靜!
“安靜!”
簡單的兩個字,從石原的口中道出。
“現在,這里需要的是安靜,對于日本人來說,順從似乎就解決了一切問題,這樣的順從至少眼下是符合我們的利益,一個沉寂的毫無抵抗的日本,會令俄國人產生錯覺!”
會是什么樣的錯覺呢?
那就是日本接受了俄國人的統治的錯覺,對于家里來說,他們需要俄國人產生這個錯覺。
“虧他們想得出來,”
佐騰看著面前的客人說道,
“這樣的錯覺,會不會給家里帶來什么不好的影響?”
“這我不清楚,但我們所需要僅僅只是服從命令!”
服從命令,這正是他們所需要做的事情,沒有其它的選擇。
“好吧!”
佐騰點點頭。
“我知道該怎么做了,看樣子,家里現在提供的武器,恐怕還是需要分散儲備起來吧!”
“你明白就好,有時候,為了將來的事業,我們不得不做出一些違心的舉動!”
石原笑著答道。
“好了,”說話的時候,他站起了身來。
“我得告辭了,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夠光明正大的在這里見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