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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在京城

  八月,正值伏暑,夏蟬于街道兩側的槐樹上歡騰著。此時的京城內炎熱而沉悶,悶燥的空氣仿佛浸透了油,一點火星就可以燃起沖天烈焰。

  午后熾烈的陽光把菜市口“丁”字街照得白花花一片,義仁堂門前的國槐樹枝干低垂,葉子都曬蔫了。藥鋪廊檐下面新添了一口大缸,盛滿清熱解暑的酸梅湯,任客飲用,不取分文。這是義仁堂掌柜的一項醫德,也是招徠主顧的一件法寶。

  買賣的信譽一半是自己創出來的,一半是主顧捧出來的,主顧是生意人的衣食父母。義仁堂的東家深諳此道,所以對主顧格外恭敬,即使不買藥的人路過門口,也請你白喝酸梅湯。喝的是義仁堂的字號,揚的是義仁堂的名聲。

  這就苦了附近幾位街角小販的生意。他們賣的都是節令小吃,秋冬天賣沙其馬、艾窩窩,春天賣豌豆黃兒,夏天賣涼粉兒、大碗茶。這會兒就離開義仁堂門口的老地盤兒,把獨輪小車順“丁”字街口往西推,在路南房檐下的蔭涼里支下攤子。,

  “涼粉兒!酸辣涼粉兒喲!”

  這吆喝聲,在義仁堂聽來,就顯得遠了。義仁堂店堂里,尹隸宸坐在柜臺外邊的椅子上,等著伙計抓藥,悶悶地想著心事…

  這一年多來,這天下發生的一樁樁大事,可以說是令人目不暇接。去年的“壬辰兵亂”導致了“九督議政”,朝廷威嚴掃地不說,發動“兵亂”的唐子然非但沒有受到罰處。反倒是大清國的“龍興之地”東三省。不但做上了東三省的總督。還成了天下九督之一。緊接著“鬼子六”再次執掌大權,開始了新政維新,一個個看似頑固守舊大臣,大都被勒令致仕。可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那些被勒令致仕的大都是漢官,現在朝廷中的滿官越來越多了,兩百多年來愛新覺羅家的人根本就沒相信過漢人,過去是。現在更是如此,只不過現在有時候連那么臉面也不要了,能用滿官的地方自然要用滿官,至于漢官,尋個名義、由頭便給開了。

  這邊朝廷瞧著是熱鬧非常,可那邊地方上卻是更為熱鬧,大家伙都在那里悶著頭的操練新軍,推行新政,大有一日革新,以定萬年的勢頭。可誰都看不出。這天下之勢非但定不了,反倒是越來越亂了。雖說朝廷苦心經營著新軍。好不容易練成了兩鎮新軍,但又豈能與地方上相比——單就是北洋,那可不也練了四鎮新軍,湖北那邊也練了兩鎮一協,還有兩江的一鎮兩協,再這般下去,這天下得練出多少兵來?

  這一切,意味著什么呢?

  作為一個讀書人,尹隸宸可沒想過這天下練出來的十幾鎮新軍,是為了大清國,是為了打洋人,沒準撐不了幾年,這天下…不定得亂成什么樣子。

  就在這會義仁堂老掌柜搖著芭蕉扇,從里邊走出來,一眼瞧見尹隸宸,親近地打個招呼:

  “喲,尹先生來了,老太太的貴恙好些了嗎?”

  “噢,老掌柜,”

  尹隸宸從獨自遐想中被驚醒,也只好客氣地應酬,

  “家母是長年老病,需要慢慢調理;自從換了您賜給的方子,倒是見輕了一些,我還要多謝您呢!”

  “哪里,哪里!治病救人是本店的宗旨,還提什么“謝”字?”

  老掌柜笑瞇瞇地說著。

  “不過。易先生,我倒是早就想敬求您一幅墨寶,掛在店堂里,為小店增光!”

  “哦,老掌柜過獎,”

  尹隸宸連忙客氣道。

  “貴店早有鎮店之寶,我哪敢獻拙?”

  他轉過臉,望著店堂里左右兩根抱柱上的一副金漆楹聯。

  “但愿世上人無病,何愁架上藥生塵”

  據說,書寫此聯的乃是乾隆朝那會的軍機大臣、做過相爺的劉墉,其書法造詣極高,早些年被更是被稱之為“濃墨宰相”。

  “劉文清公的字也寫得極何氣勢,貴店留有他的遺墨,足可引為自豪!”

  接著尹隸宸又感嘆道,

  “可惜,其卻事清極忠,以忠名入史,虧得,這里不是東北,若是東北,單就是如此,恐怕老掌柜就得若是把他的字取下!”

  東北與內地透著不同,滿清的忠臣于東北看來,自然不可能是忠臣,像生于的奉天,不,應該是沈陽的范文程那樣的滿臣,更是被列寫的“漢奸碑”上,刻以其“功”,以教世人明了其認賊作父對民族之害。對死了幾百年的人尚是如此,自然可以想象東北的不同。

  想來,若是擱在東北,像劉文清公這樣名列清史忠臣的“大忠臣”,自然不會受東北待遇,所以尹隸宸才會有這么一番感慨,而話里話外的他的話中卻又帶著些嘲諷之意。這也難怪,中國素以講究“一死百了”,死了死了,還要把舊事都翻出來,尹隸宸自然要說上一句“公道話”來。

  “那是本店的金字招牌,可摘不得!”

  老掌柜笑搖著頭。

  “尹先生,您也忒較真兒了,甭管哪朝哪代,朝廷里頭也不會一水兒清,這也就是幾個字兒,即便是將來東北那邊僥幸得了天下,還能較這個真兒?”

  “您琢磨琢磨,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老掌柜的臉上依然堆著招牌式的笑容,

  “就說咱大清國吧,你說現在這時局又豈是一水兒清,誰是忠?誰是奸?若是當真有漢奸?且不說天津的中堂大人,便就是主持東三省的唐大帥,那可也是朝廷旨下的東三省總督,當年也是跪在太后老佛爺面前言道過吉祥的臣子不是,照這個理去了,那您說他是不是漢奸?所以我才說。這忠也好。奸也罷。不過都是用藥的引子罷了,到最后啊,還是要靠拳頭說話,誰家的洋槍多、兵多,誰就是忠…”

  尹隸宸暗暗吃驚,現在這錯綜復雜的、讓人看不透的局勢,倒被這位中藥鋪老板一語言中了!可不就是這個理嘛,現在地方上之所以日夜練兵。練的又豈是兵,練的是這亂世中立足的根本,也是各家總督的膽色和將來。

  “哎,國之將亂哪…”

  兩人正在閑談的功夫,店門口進來一位主顧。此人年約三十出頭,身材不甚高大,寬腦門兒,高顴骨,厚嘴唇,高聳的眉弓下。一雙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頭戴青緞便帽,身穿一件圓絲細夏布長衫。腳蹬雙梁布鞋。進了店門那幾步走,更是走的呼呼生風,不經意地帶出身上的“功夫”,顯然不是尋常一般人。

  “來了您吶?”

  老掌柜暫且中止了閑談,上前招呼道,雖然是生客,也笑臉相迎。

  “這位先生,您是抓藥啊,還是來歇歇涼兒?”

  “抓藥。”

  那人遞過來一張方子,一口湖廣那塊的官話,說話的時候,那身上更是透著骨子里帶著的官氣,不用問見多識廣的掌柜也猜出這位爺的身份來,定是位官爺,還是大權在握的官爺。

  “勞駕,您給抓快點!”

  “好嘞,”

  老掌柜伸手接過方子,連忙又客氣著。

  “這位爺您坐下歇會兒,這就給您抓,說話就得!”

  可那人卻不坐,雙手背在身后,抬頭瀏覽著店堂,目光落在了鐫刻著劉墉遺墨的抱柱上,細細地觀看。

  “但愿世上人無病,何愁架上藥生塵…”

  這人嘴上念叨站這抱柱了上的對聯,好一會又輕聲嘀咕道。

  “像是劉文清公的遺墨…”

  雖說這人的話聲不大,可越還是傳到了尹隸宸的耳中,于了他又連忙多看上幾眼,能一眼看出是劉文清公遺墨的人可真不多,畢竟這對聯上并沒著著款。

  實際上自從那人一進門,尹隸宸就在一旁打量著他,依稀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待到那人背手而立,凝視抱柱上的楹聯,猛然從那副神情辨認了出來,不覺倏地站起,試探地問道:

  “這位先生,請問您可是貴姓孫?”

  “嗯,”

  那人驀然回首,詫異的看著身邊的這位老兄。

  “不錯,先生怎么認識我?請問您是…”

  “子民兄,”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尹隸宸頓時興奮地歡聲叫喊道。

  “您不認識我了?我姓尹!”

  “姓尹?”

  孫起云端詳著面前的這個人,似乎有些印象,多年前赴京趕考時,好像結識過一位姓尹的老弟,難道就是眼前這人。

  “莫非你是君平老弟?”

  試探著問了一聲,立即讓尹隸宸連忙點頭說道。

  “是啊,是啊!”

  “你真是君平?”

  孫起云一陣驚喜,當年赴京趕考時,認識的幾位外省舊友,能再相逢實在是緣份。

  “多年不見,為兄居然沒有認出老弟來,實在是抱歉的很!”

  久別重相逢的兩人四手相握,只顯得頗為激動。

  “君平兄!”

  尹隸宸瞧著面前的多年前結識的好友,連忙詢問道,

  “您這次進京是…”

  現在沒有人還把會考當成會考,對于許多讀書人來說,他們更傾向于投奔地方各督,畢竟委官之權盡在地方,而不在中樞,想到明年的會試,難道眼前的子民兄依然如自己一般尚在為前途奔波?所以才來京趕考。

  “我剛剛到京,親朋故舊還沒有來得及一一看望,”

  孫起云并沒有直接回答,然后又把話峰一轉。

  “今天得遇賢弟,真是太好了!”

  “可不就是這個理,子民兄,這次來京住于何處?如若不嫌棄,不妨住于小弟家中…”

  尹隸宸的這話倒是發自肺腑,雖是多年前的數面之緣,但并不妨礙他邀請其于家中居住備考,再者兩人閑時也能討論文章。

  “多謝老弟,只是現在為兄已在賢良寺落腳…”

  尹隸宸的熱情讓孫起云連忙說道。

  “哎呀,賢良寺?”

  剛拿好藥的老掌柜不等他說完,就驚叫起來。其實賢良寺里住的是不是賢良他倒不怎么關心,可卻知道,那歸賢良寺里住的可不都是地方總督們的心腹,老掌柜在京城地面混事,對此等貴人敢不巴結?

  “孫大人,小人不知您大駕光臨,有失迎迓,您多多包涵,我這兒給您請安了!”

  說著,老掌柜就彎腰打千兒,住進那里的頭,雖說都是“候補”的道員,可誰不知道,在這京城,在賢良寺里住的,那身份可不比往日的軍機大臣差。

  老掌柜的客氣,讓孫起云連忙扶住他說道。

  “哦,不敢當!”

  “哪里,該當的!”

  老掌柜不知說什么才好,慌忙撣了撣椅子,請孫起云坐下,又朝柜臺里頭嚷道。

  “沏茶!”

  伙計端出兩盞蓋碗茶,擺在兩張椅子之間的茶幾上,連尹隸宸也叨了光了。

  “您二位請用茶!”

  請其坐下后,老掌柜瞧著兩人似乎要說話,于是便恭恭敬敬的退回了柜內。

  “子民兄,不知你現在于何人幕中?”

  心知孫起云腹中之才的尹隸宸,在知曉其以入地方幕府之后,現在反倒是好奇著他于何人幕中了。

  “這些年為兄一直于兩江幕中,后來機緣巧合入了新軍,這不前陣子,于江西剿匪時,受了處槍傷,蒙劉帥恩點,往京城任議政員兵務參助…”

  孫云起連忙回答道,所謂的兵務參助,實際上就是軍事代表,畢竟地方之間同樣有軍事問題需要協調,而這個時候就體現出了議政會的重要性了,而這兵務參助自然也就應運而生,無非就是各方于議政會上協調軍事問題的代表。

  “剿匪?這是什么匪,居然能傷著子民兄。”

  不知兵務參助為何職的尹隸宸,但卻知道以其之才,絕不至于埋沒新軍之中,更何況其出身幕中,自然于將佐身邊,如此都能受傷,那是什么匪?居然這么厲害,這會反倒是更好奇其口中的“剿匪”,似乎沒怎么聽報紙上提及此事啊。先前不提還不當緊,一提那眉頭頓時便皺緊了。

  “這匪啊…哎,這次為兄來這,就是為了解決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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