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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掣肘之人

  順著屋檐滴下的咝咝作響的雨滴聲于書房外回響著,書房內靜悄悄的,氣氛顯得有些奇怪。

  今天天津下了一場小雨,在回到家中時,李經述的頭發已沾上不少雨滴,濃密的黑發被雨打濕,冰涼的雨滴從他的發尾滑落,經由他的頸后,墜落至衣領間,而他看著沉默不語的父親和端著茶杯喝著茶的兄長,張張嘴,卻是沒能說出話來,此時的他,心底甚至有些失望——在他回到家后,父親只是隨口問了一句,便再無關切之言了,盡管兄長依然關愛如往,但畢竟…

  沒有書面上的信,甚至沒有讓回到天津的經述帶過多的言語,不過只是一句“中堂大人一切安好否?”,這句話瞧著簡單,可在這句話的背后又透著什么意思?

  基于對唐子然的了解,李鴻章深知,他是在和自己打啞迷,這個安好否問的是他現在是否如愿以償,嗯,差不多吧!若是唐子然在他面前,李鴻章或許會半嘲半諷的說“承你的情,一切尚且安好”,承情?開什么玩笑,他唐子然可是把大家伙的腦袋都推到了刑場,若不是朝廷沒有依持,不定這會大家的腦袋能不能保住都是一說。

  好了,現在唐子然把經述放回來,那就是告訴自己一個事實——大人您如愿以償了,該保著小的那點兒小小的要求了。可問題是…他要什么!

  這才是李鴻章現在最頭痛的,一方面,他需要保住唐浩然,以其為器,把朝廷的臉面撕下來,在將來亦需借其為用,提醒朝廷還有一“二百五”在一旁盯著,從而令其不敢輕舉妄動。而在另一方面,李鴻章卻又不愿其做大,畢竟。現如今,有能力挑戰北洋的,也就只有唐浩然的朝鮮軍。

  朝鮮軍絕不入關內一兵一卒?

  所謂的承諾不過只是個笑話,將來朝鮮軍改個名頭。還是朝鮮軍嗎?玩弄了幾十年文字的李鴻章又豈不知那文字游戲如何玩弄,最關鍵的還是實力,現如今大清國沒人能在陸上制得住他唐浩然,縱是淮軍…當年剿滅太平軍和捻軍的時候,淮軍全部都是進口的洋槍。其他部隊都是鳥槍,太強,所以顯得淮軍很厲害,是謂無敵也。

  可這種所謂的無敵,現在卻全被唐浩然的朝鮮軍給撕了下來,實際上,在“收復”琉球的過程中,日軍不過一個聯隊的駐軍,就曾給淮軍以深刻的教訓,十營淮軍竟然被其追著打。若非袁世凱的一標臺灣新軍救援急時,這大清國的面子,怕真丟到外國去了。

  可不待李鴻章反思十二營淮軍于琉球面對西洋軍制的日軍時低劣的表現,這邊唐浩然卻動起了手來,在琉球的時候,十二營淮軍面對的不過只是臨時編成的一個缺槍少炮的聯隊,尚被其用刺刀沖鋒追著打,而現在需要面對的卻是唐浩然的十萬虎狼之師。

  十萬虎狼之師!

  唐浩然過去有沒有這么多兵,李鴻章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的一點是。現在他手中肯定有這些兵,甚至可能遠多于此——僅被其俘虜過去的淮軍、奉軍、毅軍等兵勇就不下五六萬之多,收降從來都是擴充實力最快捷的法子。當年他李鴻章能收降發匪、捻匪,今天他唐浩然自然能收降淮軍。

  這新軍…非練不可啊!

  不練新軍。淮軍則不足為憑,那邊他已經授意袁世凱于臺灣練一鎮新軍,甚至將琉球的十二營近七千淮軍悉數調于其麾下,供其加以操訓充實臺灣新軍。可問題是在新軍練成之前,誰人能擋得住他唐浩然的十萬精銳?

  朝廷自然希望李鴻章去擋,就是各地總督恐怕亦希望如此。可對李鴻章來說,當下最緊要的就是保持實力,從而保住這“天下第一督”之位,若是說過去,這“天下第一督”靠的是名,那么現在就需要靠“實”了,唯有實力才能讓這北洋衙門于他日立于不倒之地。

  亦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容唐浩然坐大,如若唐浩然坐大,那么到時候,對北洋絕不是件好事?養狗是好,但不能傷著主人,長時間的思索后,李鴻章抬眼看著神情顯得有些緊張的李經述,注意到其臉色中的異樣,心知兒子性格柔弱的他便輕聲詢問道。

  “經述,以你看來,唐子然所要為何?”

  所要為何?

  被父親這般一問,李經述不禁一愣,好一會才開口說道。

  “以,以孩兒看來,唐子然所謀者,絕非關內,”

  至少現在還不是,在心底補充一句,李經述的話語稍頓了頓,看著父親深吸一口氣,然后認真的說道。

  “以孩兒之見,其所謀者,定是東三省!”

  東三省,盡管現在東北盛京、吉林、黑龍江三地尚未建省,但卻早有“東三省”之說,現在這“東三省”這一用語則更加普遍,如七年前曹廷杰所著《東三省輿地圖說》即將關東三地稱為“東三省”,這會李經述自然而然的用上了“東三省”。

  “東三省!”

  李經述的話讓李鴻章與李經方皆是一愣,李經方更是驚喊道。

  “這…他就不知道那東三省是朝廷的龍興之地嗎?想要東三省,他瘋了是不是!”

  奉天、吉林、黑龍江三省所在的東北地區是滿洲人的發祥地。大清國入主中原后,即以東三省為特區,其行政體制與內地行省制度迥異。為了防止漢人染指其“龍興之地”,清廷更是于東北實行封禁政策,禁止漢人出關移民墾殖,以關外為皇家禁地,自成體系。

  直到了清末,隨著清政府封禁政策的松弛,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朝廷的勢微,流民陸續出關墾殖,加之俄人染指之憂,這才迫使朝廷于關外馳禁,準流民于東三省屯墾。雖是如此,這東三省于朝廷而言總歸是龍興之地,他唐子然想要東三省,談何容易。別的不說,就是那些旗老旗少們又焉會坐視龍興之地為“逆賊”襲占。

  相比于李經方的驚訝,李鴻章卻顯得很是平靜,他只是靜靜的反問一聲。

  “這是他的意思?還是你猜出來的?”

  這才是李鴻章最關心的事情。于朝廷而言“東三省”或許是龍興之地,但那總歸只是“關外”,若是唐子然勢大難擋,這朝廷不見得不會考慮讓“東三省”與其,尤其是現在。現在草木皆兵的朝廷對地方疆吏全無信任可言,如若唐子然兵逼京城,屆時朝廷自然會考慮割地議和,對此深知這朝廷實質的李鴻章又焉能不知?

  可問題在于——他唐子然得到了“東三省”會對北洋產生什么樣的影響?會不會因而坐大?

  至于什么朝廷的“龍興之地”則全不在其考慮之中。

  “這…這是孩兒的猜測。”

  這當然是李經述的猜測之言,實際上,唐浩然并未曾對其直接表示過要東三省。

  “不過從孩兒與其談話時,其話中透出的意思來看,其既便是罷兵,亦需要獲得一定的回報,再結合其于奉天仿效地方事務廳。設立民政廳,委派民政官員,將大量官員調往奉天、吉林等地,孩兒以為,其所謀定是東三省!”

  李經述的分析倒還算有理有據,略點下頭,知其所說是事實的李鴻章沉思片刻后,看著李經述反問道。

  “經述,你以為這東北三省是否應該交予唐浩然?”

  “斷不能交予其!”

  李經述口中的拒絕,全出乎李鴻章以及李經方兩的意料。在他們看來,其定會贊同將三省交予唐子然,怎么可能會拒絕?

  “父親,唐子然者。于朝鮮,尚能受制于外藩之地,可若是到了東北,雖看似關外,卻實為中國之地,再經十數年建設。試問他日天下誰人能敵其勢?”

  若是有外人在,恐怕定會有人嗤之以鼻的加以反駁,這世間豈有漲他人威風,滅自家志氣之說,可問題就是這里沒有外人,李鴻章比誰都清楚,現在北洋之困在什么地方,至于李經方出使日本的經歷,卻使得他深知方今之世何業最為重。

  如此之下,李經述的話卻只引得兩人一陣贊同,可不是嘛,在朝鮮,唐浩然辦起事來,尚還受制于外藩不能盡展拳腳,可若是到了東北,那局面定會大不同,他自可放開拳腳施以建設,十數年后北洋最大的威脅,恐怕就是以東北三省為根基的唐浩然。

  “可如若不給他東北,其又豈會輕易罷兵?”

  反問一聲,李經方的眉頭猛然緊皺,這恰恰現在的無解之處,給其東北三省,無疑將令其如虎添翼,而不給…人家已經打了下來,想讓其撤退,又豈是那么容易?

  “若是給他其它地方呢?”

  李經述試探著問了一聲,可他的這個建議卻只讓李經方無奈的搖頭嘆道。

  “現在這局勢,八督之中,又豈有一人愿意唐子然染指其地,若是說酬其功,恐怕也就只有慷朝廷之慨了,畢竟這東三省是朝廷地方。”

  給不是,不給亦不行,眉頭緊鎖著,看著沒有主意的兩個兒子,李鴻章的面上顯出一絲愁容,然后語氣低沉的言道:

  “現在,最讓人擔心的恐怕還不是唐子然,而是…”

  話聲稍頓,無奈的苦笑一聲。

  “有些人哪,沒準現在已經動起唐子然的心思了!”

  苦笑中李鴻章走到了窗邊,瞧著窗外的雨,那臉上的無奈之色更濃了,這大清國的總督并非只有他一個,“天下八督”現如今瞧著是齊心協力,可那是同朝廷爭權,可實際上八人卻是心思各異,就是那位在廣東的兄長…人心從來都是如此。

  官場沉浮數十年的李鴻章又豈不知,在地方總督中未曾沒有試圖挑戰自己的人?這“天下第一督”不過只是一個名罷了,就是這個虛名,過去都有人眼熱,更何況是現如今?

  “父親,您說是張香濤?”

  雖說平素顯得極為溫順,可李經述畢竟出身于李府,見慣了官場之事的他聽父親這般一說,立即聯系到唐浩然與張之洞的故交。

  默默的點點頭,李鴻章長嘆一聲。

  “這八督之中,野心最盛者,當數張香濤,而張香濤所督之湖廣既有人丁之旺,又有魚米之利,且又得唐浩然遺制之禁煙以及“船、煤、絲、棉”四策,雖禁煙不過為其化為斂財之策,可每年卻可令湖廣平空入銀數百萬兩,至于船、煤、絲、棉,有所成亦有所虧,但依能充裕府庫,論各省之財力當數湖廣為首!”

  提及湖廣的財力時,李鴻章滿面盡是憂色,這恰恰正是北洋的不足,他辦了幾十年洋務,可那些洋務卻分散于全國,至于這直隸之洋務,除去一個煤礦和制造局還算湊和,其它遠不能同湖北相形,而更為重要的是直隸在財力上遠無法同湖廣相比。

  “加之其正操辦之漢陽鐵廠、槍炮廠以及船廠等洋務工廠,內有千萬財力相憑,又有洋務工廠為助,張香濤如何不野心盡顯?而唐子然終究還是出于湖廣啊…”

  這一聲感嘆之后,李鴻章眉間的愁容更濃了。見父親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李經述連忙勸說道。

  “父親,我觀子然其人斷不會為張香濤所驅使,畢竟,當初張香濤先是負他,若非其…”

  “若非其負他,又豈有唐子然之今天?”

  似嘲似諷的感嘆一聲,李鴻章回過身來看了幼子一眼。

  “唐子然或許不會甘為其驅使,可張香濤未必又會驅使于其,對于張香濤來說,他要的不是讓唐子然為其效犬馬之勞,其所求只是用其為北洋之掣肘啊!”

  對張香濤來說,最大的威脅是北洋,對其它的督撫來說未償不是如此,至于那唐子然不過只是明日之患罷了,而現在北洋…面上顯出愁色的李鴻章未了又苦笑一聲。

  “現在北洋才是他們的心頭之患啊!至于他唐子然,可不就是掣肘北洋的最佳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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