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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公私難分

  轎夫抬著轎子往著紫禁城走去的時候,坐在轎中的李鴻章卻是閉目思索著,那已然老邁的臉膛上,這會卻是沒有一絲波瀾,就像是那杭州并沒有發生起義似的。

  在官船靠上碼頭前,就有快馬將廷中的消息從半路傳給了他,對于朝中的決定自然也再清楚不過,對于戎馬一生的李鴻章而言,剿滅亂匪似乎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綠呢大轎在轎夫的抬動下繼續往著紫禁城前進,每到天熱時京師慣常的臭氣臊氣一陣陣襲來。李鴻章只覺得胸中作嘔,頭腦發脹,進京途中重新振作的精神,被眼前的景象打得七零八落。這樣一座江河日下的京城?

  就是他所保下的大清國?那空氣中的帶著尿騷味的臭氣,讓李鴻章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布告全國電》中的“又復變法易服,使神明衣冠,淪于禽獸。而歷代相傳之文教禮俗,掃地盡矣。”,想及此,他又忍不住想到從朝鮮傳出的葡萄牙人加列奧特的《中國見聞錄》、克魯茲的《中國情況記》、馬丁.德.拉達的出使中國記錄等書中的“中國”。

  “他們第一是極其清潔,不僅在他們的屋內,也在街上。他們通常在街上設有三四處必需的或公共的休歇處,布置很好,因此忙于公務的人不會把街道弄臟,并且從那里得到供給,類似的法子通行全國所有的道路。有些城市的街道可通航,如同意大利的威尼斯。”

  “這個國家的男男女女都有很好的體質,勻稱而且是漂亮的人,略高;他們大都臉寬。小眼睛,扁鼻子,胡子稀少,但也有人有大眼睛和大胡子的,臉孔很均勻。”

  外國人記錄中的“中國”已經消失了。現在這個中國縱是京城之地,亦難得清潔,空氣中更是惡臭不可聞,至于百姓家中亦見不著那“白如奶汁的內墻”,更看不到體質良好的百姓。中國,中國到底是什么模樣?

  是眼前的這個模樣。還是?

  于內心深處,李鴻章更愿意相信曾經的中國是那個讓西洋人羨慕、景仰的中國,而不是現在這個被西洋人所輕蔑、嘲笑的中國。可他畢竟是大清的北洋大臣,是大清國的重臣,是…

  內心的情感復雜之余。李鴻章想到了湖北巡撫譚繼洵發來的密電,那千字的密電所道的不過只是一個目的——希望自己能保下他。雖說有些許跳梁小丑于廷中口口聲聲說道著“誅湖北巡撫譚繼洵九族”,可無論是李鴻章也好,亦或是江蘇的劉坤一也罷,都知道,無論朝廷如何主持此事,最終還是得看他們這些漢臣的意見。

  若是當真個誅了譚繼洵的九族,那么來日李家也好。劉家也罷,將來不定都躲不過這一劫,譚繼洵的這份電報顯然出自劉坤一之手。劉坤一是湘軍出身與譚繼洵有舊,自然不便出面,這舉國上下,唯一能出面保他譚繼洵的,也就只自己了。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朝廷砍了的譚繼洵的腦袋!

  想到自發逆以來。地方漢臣與朝中的默契,李鴻章把唇角微微一揚。精明若太后又豈會砍譚繼洵的腦袋,可是有些人…想到信中提及的那些個跳梁小丑般的奴隸。李鴻章冷哼一聲,恰在這時,轎子停了下來,到宮門了。

  在內侍的引領下,李鴻章來到寧壽宮,在寧壽宮宮門外,他卻出乎意料的看到一個人——恭王!

  只見恭王奕訢正在幾個貼身侍從的陪伴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來。李鴻章頓時想起這些年來恭王對自己的推薦、信賴、依畀,心中頓時感激不盡。完全沒想到于此竟然能見到恭王的他趕緊趨前兩步,口里念道:

  “下官李鴻章叩見王爺。”

  說著便要下跪。

  年近六十的奕訢這些年身子骨雖說不如以往,但卻還是連忙跨上一步,雙手扶住情真意切的李鴻章,頗似動情的說道:

  “老中堂免禮!”

  攜起李鴻章的手,奕訢又把李鴻章細細端詳一番,然后輕聲說:

  “中堂蒼老多了!”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倒是說得李鴻章心底一熱,心知這些年恭王不知遭了多少委屈他,連忙硬著喉嚨答。

  “八年前離京時,王爺尚是正值壯年,不想今日重見,王爺也已步花甲之年了。”

  李鴻章對恭王奕訢的情感倒是沒有一絲虛假,當年無論是平定發匪亦或是捻亂,全賴恭王推薦、信賴。到后來辦洋務的時候,若是沒有恭王于朝中支持,不定早已不得不致仕了,而現在于此見著恭王,李鴻章深知,這是皇太后在這打“感情牌”,是想用恭王安自己的心。

  想著“甲申易樞”恭王被罷,自己等人更是屢遭外界責任,不得不擁兵自保,李鴻章的心底不禁一陣唏噓,現在那皇太后又想起了恭王了,可太后又豈會輕易讓其復出?若是其復出,其是否會和過去一樣,主張削弱地方勢力?現在可不同過去,過去恭王是被罷著官,自然什么話都能說,可現如今…

  突然其來的問題,只讓李鴻章的心底一亂,先前定好的策略似乎又被太后這一著棋給打亂了。

  其實自“甲申易樞”后被罷職八年來一直隱于王府中的奕訢來說,他亦未曾不知太后請自己“出山”的目的,無非就是為了穩定湘淮漢臣的心,當年平定發匪、捻匪時,正是他主張信用漢臣,而現在,杭州那邊造起反來后更是把目標直指旗人,甚至蠱惑地方疆吏,在這個時候,朝廷如若處置失當,那這大清國不定真就給拋了盤子了。

  亦正因如此,在了解情況后,于“家居養疾”八年之久奕訢還是連忙拋棄舊怨應詔進了宮,與太后、皇上足足談了兩個多鐘頭,于是這才有了奕訢于宮前迎接李鴻章的一幕。

  言深意切的奕訢,看著李鴻章不無動情的說道:

  “這些幾十年來,老中堂轉戰沙場,備嘗艱險,祖宗江山,實賴保衛,闔朝文武,對老中堂崇敬感激!祖宗江山方固,老中堂于全國舉辦洋務,創海軍,若無老中堂苦心竭力操持,又焉有我大清今日之中興…”

  漂亮話人人會說,可是誰都沒有奕訢會說會說,在說話時,奕訢那中流露出的全是情真意切的感激,當年曾國藩也好,李鴻章也罷,左季高也行,無不是被其誠摯的情感感動的內心火熱,縱是于官場縱橫多年的李鴻章,這時聽了這一番貼心話,一時間也難血液沸騰,就像是多年的苦楚,這會終于得到他人的體諒、多年的貢獻終為人所知一般,以至于眼睛一紅,哽咽著說:

  “全仗皇太后、皇上齊天洪福,靠王爺當年廟謨碩畫,下官何功之有!但愿從今以后,四海安夷,國運隆盛。”

  而醇王、慶郡王以及一眾軍機,這會也是難得的于一旁齊聲說道:

  “這一切全賴老中堂的經緯大才!”

  不論是的醇郡王奕譞、禮親王世澤、慶郡王奕劻等人是否愿意,他們都不得不承認,眼下的局面非得恭王出面收拾,除了恭王沒人能真正使喚得了那些地方疆吏,別人不說,就是李鴻章、劉坤一若是來個出工不出力,這事情不知會演變成何等模樣。

  沒準又是一次發逆。而與發匪不同,那譚嗣同可是出身名門旺族,且其又直指滿漢之別,過去,這是公開的秘密,現今被他這么一挑,地方上的漢人疆吏若是起了異心…就如同當年吳三桂月余橫掃西南一般,到那時,誰人能擋得了漢人的兵鋒。

  現在的皇上可不是圣祖爺,再說,圣祖爺當年也是靠著漢人才平定了三藩!

  有了這種想法,眾人那里還會計較其他,現在當務之急是在局面糜爛之前,先把杭州起義給平定掉,至于恭王…慶郡王奕劻瞧著似意氣風發的恭王,于心底暗自思量著,太后該不會真個叫恭王出山吧!

  醇王或許不會擔心,人家是皇上的老子,即便是丟了領班軍機,那身份也尊貴著那,可他慶奕劻卻不同,如果丟了總理衙門的差事,那這事兒…雖說心知自己的一切都與這大清國捆在一起,可奕劻卻也明白,恭王看不上自己,他一但出山,第一個就會把自己踢出總理衙門。

  心底緊張著,奕劻又想到恭王與太后之間的那些的事兒,若是恭王真個出了山,太后那邊將來如何插手國事…以恭王的脾氣,到時候,他眼中至多,也就只有一個皇上,那里還有太后!

  不成,不能讓恭王如意出了山!

  可若是不讓其出山的話,又怎么能讓李鴻章這一往漢臣疆吏,出力剿了杭州的匪亂,若是這亂子當直鬧大了,到時候,別說是總理衙門的差事,萬一這大清國沒了,自己這慶郡王沒準要給砍掉腦袋的!

  一面是官位,一面是腦袋,就在奕劻內心糾結的功夫,恭王與軍機大臣們卻是猶如眾星拱月般地簇擁著李鴻章,往日安靜的只能聽到戲聲的守壽宮頓時變得熱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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