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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八章 南澳總兵

  南澳島地處東南要沖,粵東與閩南之間,自從嘉靖倭寇肆虐以來,倭寇和海盜常常盤踞此地作為據點,最最有名的,無疑是在此筑堡建寨,卻于嘉靖四十四年被戚繼光俞大猷聯手掃平的海盜吳平。后來林道乾也曾經以此作為基地,即便在林道乾一度遠遁暹羅北大年之后,南澳島仍舊是海市繁盛之地,走私貿易屢禁不止。

  因而,就在去年,也就是萬歷三年,朝廷在廣東總兵府增設了一員分守副總兵,駐守在南澳島上,官面上的稱呼是漳潮副總兵,但民間卻往往因為地域,稱之為南澳副總兵。至于那座副總兵府,則是因約定俗成,民間通常會省掉那個副字。

  雖說在此駐軍,一來是為了緩解了柘林鎮的壓力,二來防止南澳島又落入海盜手中,但因為這里乃是海上要沖,朝中大佬們出于海防以及制衡的目的,便把小小一個南澳劃歸廣東和福建共管,就連副總兵麾下,除卻左右標營之外,水師也分成福建和廣東兩營。而直到今年,這座被軍民稱作南澳總兵府的衙署方才剛剛落成。

  現任南澳副總兵晏繼芳這一年五十歲,放在文官當中,那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但放在武將里,論年紀他就屬于小字輩年紀的將領了。畢竟,在全天下的諸鎮副總兵中,他的年紀基本上可以倒數。可若是放在戚家軍這個特定的群體中,他就并不突出了——作為戚繼光昔日的部下,戚家軍曾經的一員,他的同伴有的留在浙東,有的留在福建,有的跟隨主帥戚繼光北上薊鎮,每個人的軍職雖說不同,但大多都有一個類似的特點,那就是年輕。

  戚繼光這一年都還不到五十,更何況那些昔日在麾下打過仗的部將?

  但晏繼芳卻向來覺得,自己升官一點都不快。嘉靖四十二年,不到四十的他就已經是浙江都指揮使,也曾經有過藤牌兵大破倭寇的輝煌。如今上了五十,卻還只是副總兵。當年那種不破倭寇誓不還的建功立業之心,他如今少了很多,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去掉這個副字。然而,從副總兵到總兵這道關坎,說容易很容易,當年李成梁從家徒四壁一文不名,到參將,再到副總兵,總兵,才用了幾年?可大多數的副總兵終其一生,也就是四處調任,難得正職。

  所以,他的理想,無疑就是到告老還鄉之前,調任一個不大重要的兵鎮任總兵。

  而眼下這小小的南澳島上,衙署才剛剛建起來,副總兵才當了不到一年,晏繼芳當然知道,接下來的數年,怕就是水磨工夫。除了用兵不能出差錯,更重要的一點便是,他在朝中談不上靠山,便只有牢牢抱住舊日主帥的大腿。故而哪怕戚繼光早就調到薊鎮去了,他每年總不會忘了節禮,書信往來更是頻繁。至于在福建廣東兩省的督撫面前,他也向來表現得頗為恭順,畢竟俞大猷不會做官老得罪人的前車之鑒尤在,他可不想重蹈覆轍。

  在他看來,這個新增設的南澳副總兵會落在自己頭上,除卻當年抗倭的戰功之外,自己會做人,這無疑是最大的優勢!否則,麾下廣東福建兩營兵馬,協調不好,轉眼就會出大亂子。而在偌大的南澳島上,暗地里進行的各種海上交易,他這個管理者就更加得把握好分寸,要是一味放縱,引來朝中注意,必定會重申禁令,殺一儆百,他這個副總兵也會受到株連,而要是一味鎮壓,光是潮州府豪商背后的勢力,就會把他攆走。

  所以,猶如走鋼絲一般維持平衡的副總兵生涯,晏繼芳可謂是絕不容易。商人又或者說走私販子常常會送上金錢美女各種孝敬,他自知收了容易出事,大多推卻,有時候碰到不能推卻的人物,這才象征性收些薄禮。相較而言,島上駐軍辛苦,不能離開這南澳島半步,這才是他最頭疼的問題。除此之外,這里氣候濕熱,對于上了年紀,腰腿都有些不方便的他來說,那就更是折磨了。

  這一日,晏繼芳照例在一隊親兵扈從下,來到了一處沙灘。隨著寬大的油布傘被撐了起來,按照這些年常看的那大夫吩咐,脫下衣衫的他把整個人埋進了太陽曬得滾燙的沙子中,一如既往地在片刻之后就發出了一聲舒服的呻吟。盡管知道海盜尚未肅清,但島上各處都有瞭望塔,這沙灘的附近同樣不會例外,因而他半點不擔心會有海盜驟然來襲,沒多久就昏昏欲睡了。就在他半夢半醒的時候,突然只聽得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帥,大帥!”

  盡管是副總兵,但既然是分守一地,并不用看人臉色,因而在私底下,親兵也好,大多數軍官和兵士也好,全都不會煞風景地迸出那么一個副字,向來都是稱呼晏繼芳為大帥。此時此刻,晏繼芳從一聲聲大帥的呼喚聲驚醒過來,卻忍不住先瞇了瞇眼睛熟悉光線的變化,這才有些不悅地問道:“什么事?”

  “有人到總兵府求見大帥。”見晏繼芳眉頭一挑,分明是說要是不知名的阿貓阿狗,定要找你算賬,那親兵連忙補充道,“來人自稱戚良,說是您應該記得的,他和您…”

  這話還沒說完,那親兵就看到晏繼芳一骨碌坐起身來,快速拍打起了身上的沙子。知道自家主帥必定是確實想起了對方是何方神圣,登時暗自慶幸自己沒因對方是衣著樸素的獨眼龍就愛理不理,而是明智地選擇前來報信,尤其是在晏繼芳身邊那幾個親兵都躲事不肯上前通報時,硬著頭皮承擔責任上前把人吵醒了。

  等到其他幾個親兵抬了一桶水過來,服侍晏繼芳擦洗了身體,又換了一套衣裳,他突然只見晏繼芳朝著自己招了招手,慌忙一溜煙跑上前。

  要知道,他原本根本只能算是親兵之中最外圍的,根本混不到近前,沒想到一次報信就有了這樣的機會。

  “那人形貌可還有什么其他特點?”

  一聽這話,那親兵就更加確定了幾分,連忙看了看左右,等晏繼芳擺手把人都屏退了,他才低聲說道:“回稟大帥,那個戚良眇了一目。”

  “真的是他…”晏繼芳輕輕咂吧了一下嘴,隨即便和顏悅色地說道,“很不錯,虧得你迅速來報,沒有耽誤事情。你這就立刻回去,把人請到總兵府客房等候,記得命人好生招待!”

  等到那親兵連聲答應后行禮離去,晏繼芳方才踩著馬鐙上了馬,可一路緩行回總兵府時,他這心里反反復復琢磨著這件事,總覺得有些疑惑。因為他一直都沒有冷落去了薊鎮任總兵的戚繼光,和當初的不少袍澤也常有聯系,因此他也聽說過,戚繼光仿佛是體恤麾下一些傷殘的親兵,因而設法通過朝中兵部消了這些人的軍籍,把他們遣散了出去,因為都是親兵,這些老卒的日子據說過得很不錯。

  可既然如此,戚良突然來找他干什么?求助?笑話,這位當年深得戚繼光信賴那是出了名的,與其跑到南澳島這種偏僻地方,福建浙江一帶,又不是沒有其他戚繼光的部將在,真有困難的話,誰會吝嗇幫戚良一把?

  直到踏入南澳總兵府中那一間用來招待重要客人的客房時,晏繼芳再一次看見戚良,這才確定,對方來找自己的確不是小事。因為此時此刻,這位昔日戚繼光身邊的親兵小隊長赫然一身短打,看不出什么優渥生活的痕跡,腰間佩刀,反而和南澳島上時常可見的走私販子護衛非常相似。那一瞬間,他甚至在腦海中想到,要是戚良真是護送哪家新入行的走私販子到南澳島,向自己請求通融時,他該怎么回復。

  但好在他須臾就不用糾結了。因為戚良一如從前那般爽快,起身行禮之后就單刀直入地說道:“晏大帥,無事不登三寶殿,此次我不是代表自己來的,也和戚大帥無關,我此次是護送新任廣東巡按御史汪爺過來的。”

  這是一個完全出乎晏繼芳意料的答案。戚繼光當年明里遣散那些殘疾老兵,暗里托汪道昆幫自己打理私房錢,這件事情在老卒當中也只有戚良知道,部下們當然誰都不知情,甚至于戚良等人究竟在哪頤養天年,那也有多個版本。所以,此時晏繼芳直到戚良略解說了幾句,這才知道戚繼光竟然是把人托付給了汪道昆。

  要說戚繼光在官場這么多年,詩詞又做得不錯,認識的文官可謂是很不少,但要說真正相得的,唯有在福建搭檔過的汪道昆。單單這一點,很多人都覺得挺不理解,晏繼芳最初也一樣,可當初他調任福建的那一陣子,聽說時任福建巡撫的汪道昆曾經對戚繼光全盤放權,而且承諾責任一起擔,絕不推卸,果然在一次被倭寇鉆空子之后,和戚繼光同背了罰俸處分,那之后他就明白了。

  身為武將,要找個賞識你的文官容易,要找個肯跟你肝膽相照,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文官,那卻是難如登天!當然,更難得的是,戚繼光在更早的時候就得到了當朝首輔張居正的青眼,那時候張居正可還沒有進內閣,只是還在翰林院里熬資格的儲相而已。

  “原來是汪侍郎的侄兒。”晏繼芳平復了一下心情,請戚良重新坐了,他就謹慎地探問道,“不知道這位汪巡按此來南澳島,所為何事?”

  “這個,我實在是不大好說。如果晏大帥能夠抽得出空,是否能親自見一見汪爺?”

  戚良跟了戚繼光那么久,分寸兩個字最會把握了。別說因為汪孚林派人幫忙理財,他們這些老卒的生活這才過得優渥富裕,就說主帥那筆私房錢如今也增值了快十倍,哪怕汪孚林沒考中進士,也不是什么廣東巡按御史,他也不會將其當成尋常人看待。更何況,這次他不是答應汪家人的請托,這才帶著幾個有心活動一下筋骨的老卒到廣東來,而是因為接到了戚繼光的信。

  主帥都托他照顧一下汪孚林了,他哪里還有二話?

  晏繼芳敏銳地察覺到戚良這態度當中流露出的細節,想了一想后,便開口問道:“汪爺可是不大方便到我這里來?”

  “晏大帥想得不錯,我還能打著昔年舊識的旗號,厚顏登門拜見,可汪爺年不過二十,實在是比較顯眼,想來南澳島上有不少人都盯著總兵府。”話雖如此,戚良卻知道,如果真要汪孚林扮成自己的隨員,那一位是絕對不會覺得有失顏面。不這么做的最大原因,無非是不想一上來就把事情給弄糟了,因而由他出面初步接觸,留一點緩沖的余地。順便看一看,晏繼芳是否愿意進行下一步接觸,或者說承擔這次接觸之后可能帶來的責任。

  “唔…”只是沉吟片刻,晏繼芳就當機立斷地說道,“也罷,我每日除卻午后去沙灘之外,也常常去各處轉轉。你回去之后告訴汪巡按,今日傍晚,我在太子樓等他。”

  所謂的太子樓,也就是相傳南宋少帝趙昺在南澳島停留時的居所,如今時隔數百年,早已是一片廢墟,連殘垣斷壁都沒有留下,畢竟,時光是消磨這種痕跡的最好方法。此時此刻,站在南宋皇帝也許曾經呆過一陣子的地方,想到當年南宋皇室和官員在蒙古人的鐵蹄下一路往南潰退,最終在崖山,隨著那位少帝蹈海自盡的足有十萬軍民,汪孚林忍不住瞇起了眼睛。

  其實,憑借當初宋人的航海能力,揚帆海外遠避鋒芒也并無不可,但蒙古人在占據中原之后,其海外貿易之發達,甚至比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永樂皇帝都能夠為了一個建文帝派鄭和七下西洋,那么,如果南宋遠遁,蒙古人又豈會吝嗇于派出浩浩蕩蕩的船隊遍索南洋?就如同南明弘光帝一樣,逃到緬甸還不是一樣被送回來處死?滔滔大勢,便如同歷史的車輪一般,會把阻擋物碾得粉碎。他現如今是順應大勢的一方,所以看上去方才順風順水。

  大勢這種東西,終究是最難抵擋的。

  “汪巡按可是來得真早啊。”

  聽到背后傳來了這么一個聲音,汪孚林轉過身來,見晏繼芳留著十幾個親兵在遠處警戒,竟單身走了過來,同樣留著隨從在遠處,以示別無他心的他立時迎了上去,興亡之嘆瞬息之間便拋在了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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