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語,金口玉言。
后世常常這么說,但放眼古今,真正能夠做到一言定乾坤的皇帝很少,如今只有十三歲的萬歷皇帝,更是遠未達到這個程度。這一次,在文華殿上借著質詢汪孚林的機會,一下子多名科道言官突然集火當朝首輔張居正,隨即被憤怒的小皇帝打入了錦衣衛詔獄,這更是激起了軒然大波。若不是張居正在當日下午便和次輔呂調陽一塊面圣,快刀斬亂麻將這些人貶斥出京,甚至都勸阻了小皇帝要動用廷杖的打算,只怕還有人要繼續鬧。
余懋學恰是正在四處奔走的時候得到了這樣一個消息,又發現眾人被趕去了天南海北各種犄角旮旯,就差沒有罰充吏員了,登時悲憤不已。而在他們起初理所當然認為應是盟友的那些人中,除卻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禮真心為此次遭難的幾個科道言官說了幾句公道話,其他大佬頂多只是不輕不重發兩句感慨,他這才算是見證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而葛守禮之外,新任刑部尚書王崇古,也還讓人私底下對他捎了兩句比較掏心窩的話。
“之前他們沒在詔獄吃苦頭,不是刑不上大夫,而是首輔大人要給皇上樹仁圣的典范,一個勁勸阻了。至于貶斥出京的時候,沒有動用廷杖,是因為首輔大人公開說,不會給人挨廷杖邀名的機會!總而言之,余侍御你消停一下,別做這種以卵擊石的事情了。”
也正因為這幾句話,余懋學只覺得之前幾個志同道合者商議出來的計劃是那么不切實際,不但如此,他這個獨善其身的竟然還遭到了不少鄙視和冷眼,直教他百般滋味在心頭。想要再次上書,卻覺得如今勉力再戰也是以卵擊石,反而會讓人認為自己是惱羞成怒欲蓋彌彰,到最后,他干脆一氣之下告病在家。即便如此,六科廊和都察院仍然是空出了整整四個位子。
盡管有空位,但去年三甲傳臚汪孚林的分配,仍是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這一日內閣會揖之際,六科廊的給事中便因為這一樁人事任命在閣老們面前唇槍舌劍,好幾個人都認為汪孚林乃是幸進,此風不可助長。對此,屈居末相的三輔張四維一言不發,次輔呂調陽見首輔張居正只喝茶不語,他正想打個圓場,同時也告誡一下這些年輕氣盛的給事中時,卻不想張居正突然開口說了一句話。
“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公,勞苦功高,皇上之前說了,應該加秩位表示榮寵。按照葛公的功績,太子少保應該是合適的,你們議一議吧。”
張居正突然扭轉話題,別說幾個給事中全都大為意外,就連呂調陽和張四維也都覺得出人意料。張四維不同于呂調陽的孑然一身,常常行走于張大學士府,因此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問道:“葛公資深功高自不必說,但驟然加秩,而且是在都察院出了那么一檔子事的時候,是不是有些太急了?”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首輔大人,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大人上書請致仕。”
終于來了!張居正暗自哂然一笑,搬開了葛守禮這座山,他就可以大刀闊斧動一動某些不安分的言官了!
此時此刻,剛剛因為張居正拋出的那件事而驚疑不定的眾人終于全都明白,為何張居正會突然提出給素來不對眼的葛守禮加秩,須知當初葛守禮在吏部尚書廷推的名單上可是排名靠前的,因為張居正不樂意方才意外落馬,讓現在的吏部尚書張瀚占了先!細細想來,葛守禮這次肯定是因為大批科道言官遭貶而心灰意冷,這才憤而上書請求致仕,卻沒想到張居正的回應不是挽留,而是給人加秩太子少保。
張四維更是在心里想道,以葛守禮的耿直到有些迂闊,麾下御史遠竄荒野,自己卻加官進爵,那么只會更加堅定地走人,這已經不可挽回了!
于是,這一場六科廊給事中們勉強提起精神的會揖,開始得固然轟轟烈烈,但最終卻草草收場。尤其是當葛守禮要致仕的消息傳開時,也不知道多少科道言官兔死狐悲。而有張居正的主導,太子少保的加秩不到兩日就辦了下來,雖說天子仍是下旨挽留,葛守禮卻干脆就稱病不去上朝,更不去都察院了,致仕已經進入倒計時。
這沸沸揚揚的輿論,卻暫時還沒影響到汪孚林。自己那兩進的小宅子既然已經讓給了岳父葉鈞耀一家暫住,而葉家人口也不少,汪孚林雖說和葉家人那是親近得不能再親近了,可如今自己這里還有一大幫子人,萬萬沒有繼續擠在這里的道理。所以,他最終還是說通了那家小客棧的掌柜,用一個很公道的價錢把房子給買了下來,雇了幾個匠人整修隔斷粉刷了一下,重新添置了一批家具,就把那兒當成了新的大本營。
至于掌柜和伙計父子倆,他又非常誠懇地給了豐厚的工錢把人雇了下來,給了他們三間房住。對于這樣做夢都想不到的好待遇,父子倆差點沒樂瘋。本著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宗旨,從掌柜搖身一變成了管家的明老爹這天從書坊回來之后,就直接找到了汪孚林。
“小官人,書坊那邊原本已經印好了第一批一百冊的書,但現在卻不肯再印了。他們說讀書人對小官人這么些人做的事情很不滿,他們又主要都是做讀書人的生意,所以不敢得罪了士林。而且我到幾處讀書人扎堆的地方去鉆了鉆,不少人都同情那些被貶出京的言官們,一提到小官人要進都察院就咬牙切齒。甚至還有人翻起了小官人從前那三甲傳臚是意外撿來的舊賬。”
一群只會挑軟柿子捏的混蛋,看張居正不好對付就把槍頭沖我來了,老子何嘗就想進都察院給人當槍使!
汪孚林深知,這年頭的輿論掌握在讀書人手中,就連強勢的張居正也只能在作為首輔執政期間掌控官方輿論,更不要說別人。而且,他更知道,這次自己看似涉險過關,而后更因為天子垂青而風風光光,但這種風光是無根之木,一旦風云變幻就是天大的把柄!于是,他當即吩咐明老爹去找一家不知名兼且立足困難的小書坊,價錢合適就買下來,同時把印好的書先給收回來,緊跟著就把明老爹的兒子明小二給叫了來。
他記得沈家叔侄說過這爹和兒子一對活寶,尤其是兒子渾身消息一點就動,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京師各家客棧酒肆茶館里吹拉彈唱的那伙人,你熟不熟?這其中有沒有數來寶的?”
明小二一聽前半截登時來勁了,自家這小客棧地處內城,也先后來過幾撥賣唱的,可最終都沒能留下來,他一直耿耿于懷。可沒想到后半截聽完,發現汪孚林不要那些楚楚可憐的歌女,反而問那最不上臺面的數來寶,他就有些怏怏,可還是打起精神說道:“有是有,但都是那最底層的茶館酒肆,甚至不少乞丐要飯的時候,就是唱這個。”
“就要那種地方。”汪孚林一拍扶手,一錘定音地說,“你給我去找幾個人,我給錢,給編段子,讓他們給我去唱。”
就算我編不出來,沈懋學這個大才子還編不出來?
而除卻這針對底層的輿論攻勢之外,汪孚林深知自己要面對的很可能還有晉商那個圈子,人家同樣不缺錢,所以趕在人家放大招之前,他先得放個大招,因此他少不得又走了一趟汪府。時隔數日,這又是一趟未曾預約的拜訪,他卻正好碰上汪道昆的休沐日,汪道貫汪道會兄弟反而跑到外頭參加文會了。
對于這樣一種格局,汪孚林便半真半假地抱怨道:“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文華殿里我就是余懋學對吵了一架,四個科道言官被貶和我一絲一毫關系都沒有,結果回過頭來卻被人大罵,兩位叔父這時候還往外跑,就不擔心會被我這個災星連累?”
“因為已經有人在私底下對我說,你說是叫我一聲伯父,但論關系也就是五服之內的族親,你是你,我是我,你那兩位叔父在東南也能說是名士,別人自然分得清楚。”汪道昆直接把別人的離間計給挑明了,見汪孚林顯然并不意外,臉上反而還掛著笑容,他反而有些捉摸不透汪孚林的想法,“你猜到了?”
“伯父你是少司馬嘛,別人自然希望你發覺苗頭不對,風頭不好,置身事外,這樣對付我一個小人物就簡單多了。”汪孚林嘿然一笑,自得其樂地喝了一口茶,隨即就輕描淡寫地說道,“伯父你就如人所愿,置身事外也好。別人都能告病,伯父你也不妨告病幾天,反正這些天兵部譚部堂正好復出了。”
汪道昆對汪孚林惹是生非的本事那是半點不敢小覷,此時此刻登時倒吸一口涼氣,繼而滿臉警惕地問道:“你想干什么?這種事可沖動不得…”
“伯父,雖說我是晚輩,但有些話我還是不得不說。當朝首輔大人那是本朝以來少見的強硬人,所以與其在細枝末節的人事以及其他問題上相爭,還不如先和光同塵,等到關鍵的節點上再去爭。畢竟,朝廷對于尚書侍郎這一級的大臣,若是因言不和,最多就是貶斥,等閑不會有別的太嚴厲的措置。”
當然,景泰名臣于謙以及嘉靖年間那些動輒被殺的閣老除外。
見汪道昆顯然滿臉的錯愕,汪孚林當然不會說等到回頭張居正死了老爹想要奪情,你再出來表示不同意見,割袍斷交,憤而致仕歸鄉,如此恰是留個好名聲。
可汪道昆哪怕不明白汪孚林的真實意思,想到這幾日內閣那邊態度的轉變,那些風傳他已經不得張居正信任的話再也聽不到了,他終于意識到,這都是此次關于汪孚林掀起這場風波的結果,一時間頗有內疚:“孚林,你還年少,還有大好前程,風言風語那些東西不要緊,不妨且忍一時。”
“忍字頭上一把刀,我這年紀要是什么都忍,反而不正常了。反正別人都這么說了,我只是伯父你的族侄,又把矛頭都對準我來了,我不反擊一下,那豈不是太軟弱了?只要伯父在位一日,下一科兩位叔父金榜題名的機會就會大幾分,畢竟上一次隆慶五年他們去考會試的時候,伯父你才剛剛起復,又不是京官,可萬歷五年的春闈卻不同。只要伯父還在,兩位叔父金榜題名的把握就大多了。”
之前和余懋學兩個人的唇槍舌劍,還遠遠不夠大發!要鬧就要鬧到某些人灰頭土臉,鬧到誰都不樂意讓他這個太會惹是生非的新進士去都察院。汪道昆雖說身為兵部侍郎,在這種方面卻完全幫不上忙,反而很容易成為靶子,相反的是他那位當初陪岳父進京趕考時就能做出一本百官錄的岳母大人,這次在他不在京師期間抵達,結果閑來無事之間派人內城外城掃蕩了一圈打探消息,給他帶來了一個實在莫大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