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河的河灘邊流水潺潺,漆黑的夜色里,一對人影緊緊擁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開。
分別并不算太久,可他和她都感覺仿佛隔了一輩子似的漫長,心愛的人活生生站在眼前都如同做夢一般不真實。
“下次不要跑那么遠,那么久了…”東陽語氣里帶著怨意:“父皇朝堂里的臣官那么多,能文能武者不知凡幾,為何每次這種危險的差事都要你去干?隨便拎一個出來不比你強多了嗎?”
李素滯了一下,然后嘆息道:“雖然知道你想表達的是不舍得我離開你的意思,可…我怎么聽著如此不是滋味呢?你確定沒有存著順便踩我一腳的心思?”
東陽噗嗤一笑,又捶了他一下,道:“什么叫順便踩你,主要就是踩你,誰叫你這么狠心,一走就是小半年…”
嬌俏地橫了他一眼,東陽笑道:“晉陽的亂局平了,家里怕是又亂了吧?回家后你的夫人怎么沒把你給平了?”
李素嗤笑:“我專業平亂二十年,誰平誰還不好說,不過看你這架勢,莫非今晚你想把我平了不成?”
東陽皺了皺鼻子,道:“我一個出家人,可平不了你,你莫來禍害我便謝天謝地了。”
李素舔了舔嘴唇道:“你父皇近年對你我之事已睜只眼閉只眼了,這次晉陽之亂我不大不小也算立了功,要不…我再試一次?”
“試什么?”
李素盯著她,一字一字道:“求你父皇讓你還俗,然后堂堂正正嫁給我!”
東陽一驚,接著露出幸福的表情,不過仍果然搖頭道:“李素,就這個樣子已經很好了,你有妻子,我有寄托,每日可相見,每夜可想念,這樣挺好的,若你跟父皇再提要求,眼下這美好的日子只怕就過不成了,就算父皇答應了你的要求,讓你娶我,你覺得父皇會把他的女兒嫁進你家做妾室嗎?那時若父皇逼你休妻娶我,教我情何以堪?教你夫人以后如何做人?你的一生豈不是背定了‘負心’的名聲?若為了區區一個名分而掀起漫天風雨,我實不愿為…”
“李素,你,我,你夫人,一輩子就這樣了,好不好?”東陽垂頭,笑著嘆道:“無名無分我也認了,這世上只有一個你,值得我無名無分跟你廝混糾纏一輩子。”
李素露出了苦笑。
剛才確實是有些沖動了,男人不管年齡多成熟,心智到老都有一些孩子氣,比如剛才。
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其實根本沒想過后果,東陽隨意一點醒,李素才頓悟這背后隱藏著多大的麻煩,是啊,東陽是公主,若把迎娶她的事情搬上臺面,李世民怎么可能答應他的女兒給人做妾?若是娶做正室,許明珠怎么辦?兩個對他情深意重的女人,手心和手背,怎么能取舍?
握緊了她的手,李素神情愧疚地嘆了一聲。
這一生終歸負了一個人。
見氣氛低沉,東陽主動岔開了話題。
“快說說,你在晉陽如何平亂的,我每日都派禁衛去兵部打聽消息,兵部尚書李伯伯說晉陽兇險得緊,這些天我一直懸著心,后來聽說晉陽之亂被你平了,而且你還出手收拾了兩家門閥…你到底怎么做的?”
李素斜了她一眼,道:“花前月下,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里,我一本正經跟你討論國事,你覺得有意思嗎?”
東陽捶了他一記,嗔道:“對我來說,國事也是家事,怎么不能說了?”
“那還不如談談你的發型…”李素抬眼朝她高聳的高云髻看了一眼,道:“今晚打扮得如此…別致,不是你自己打扮的吧?”
東陽拂了拂發鬢,笑道:“好看嗎?”
“好看,非常好看!”李素隨手撫著她的發髻,滿臉愛意地夸道:“…村口王師傅燙的?”
東陽氣道:“什么王師傅,肯定不是什么好話!人家辛苦弄了小半個時辰呢。”
“自然點就好,你本是天生麗質,沒必要學那些婦人所謂的流行,以前長發飄飄的樣子我就很喜歡,真的,就像馬上羽化升天似的,看見你就想抱緊你大腿,讓你帶我一起飛…”
東陽笑彎了腰,又氣又笑呸了好幾聲。
濃情蜜意時,身后傳來窸窸窣窣輕碎的腳步聲,李素和東陽同時皺起了眉。
相聚的時光多珍貴啊,這個時候被打擾,二人都有點不高興。
扭頭望去,卻見一名穿著道袍的女子站在兩丈開外的草地上,像只小鹿般怯怯地看著他們。
李素皺眉還沒說話,東陽的語氣已有些冷了。
“誰讓你來這里的?”
武氏一驚,嚇得后退了兩步,然后垂下頭惶然道:“稟公主殿下,貧道…為殿下拿來了簪子,呃,就是李侯爺送您的那支,殿下不是說…希望李侯爺親手為你戴上嗎?”
李素奇怪地扭頭看了東陽一眼,然后回過頭,沉聲道:“你是道觀的道姑?”
武氏不敢抬頭,眼睛只盯著自己的腳尖,輕聲道:“回李侯爺,貧道悟慧,四月前進的道觀,道號還是殿下取的。”
李素忍不住回頭又看了東陽一眼,發現她眉宇間帶著幾許罕有的冷意,不由愈發好奇。
“你來這里…就是為了送一支簪子?”
武氏垂頭道:“是。”
東陽冷冷道:“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別人叫你來的?”
武氏急忙道:“是慧清師姐叫貧道來的。”
東陽性子柔弱,心地善良,聞言終于臉色稍緩,道:“既非你擅自做主,那便罷了,簪子留下,你且回去吧。以后…要懂些規矩,明白么?”
武氏連連點頭稱是。
一旁的李素聽出了不尋常的味道,不由道:“這人…”
東陽狠狠白了他一眼,道:“此女你應該不陌生呀,哼,千辛萬苦從掖庭里…”
話沒說完,李素大驚,情不自禁便站起了身,震驚地看著面前的武氏。
“你是并州武氏?武才人?”李素驚道。
武氏神情比李素更惶恐,嚇得又退了兩步,道:“正是貧道,不過貧道不再是‘武才人’,而是悟慧。”
李素腦子嗡嗡作響,眼睛睜得很大,夜色里看去像兩顆墜入凡塵的星星。
見李素久久不出聲,武氏有些尷尬,想告退,又覺得不能失去這個好不容易創造的見面機會,猶豫了一下,忽然福至心靈,于是面朝李素盈盈下拜,凄然道:“聽聞是李侯爺將貧道救離掖庭宮,貧道一直未曾拜謝,苦命女子福薄,不曾有福面見侯爺,今日老君保佑,還請侯爺受貧道一拜。”
女皇啊!一統天下的巾幗啊,歷史上唯一一個公然稱帝的女皇帝啊!如果歷史的車輪不偏離方向的話,未來若干年后,或許自己還要在太極殿內向她叩拜的,然而現在,這位顯然還是剛出新手村狀態的女皇卻在向他跪拜,這爽點…嘖!
李素不自在地咳了兩聲,漆黑的夜色里,沒人看出他此刻的震驚臉色,須臾的恍神之后,此刻已恢復了正常。
“武才人免禮,救你也算是積個福報,莫惦記此事了,往后你跟著公主殿下潛心向道,便算是報答了吧。”
武氏垂著頭,嘴角不易察覺地一勾,輕聲道:“侯爺的話貧道記住了,回去后貧道定為侯爺每日焚香祈福,請老君保佑侯爺平安康健,世代尊榮。”
李素胡亂點頭,然后便見武氏雙手捧著一支簪子上前,李素一愣,下意識便伸手接過,
二人的手相觸,李素只覺一片柔滑嬌嫩,接過簪子后,忽覺手心一癢,原來竟是武氏在他手心撓了一下,動作很輕也很快,抬頭詫異地看向武氏,卻見她仍垂著頭,一副如履薄冰惶恐不安的樣子,有那么一剎那,李素竟有些懷疑剛才自己的手心是不是產生了幻覺…
“擾了兩位貴人的清靜,貧道失禮,這便告退。”
說完武氏退開幾步,行禮后轉身離去。
李素呆呆地看著武氏的背影,目光復雜,久久無語。
“哼!”
一聲薄怒嬌哼終于將李素喚回了神。
“她的背影可是長了鉤子,把你眼珠子都快勾出來了,人都走老遠了還看什么呢?”東陽酸溜溜地道。
李素苦笑,垂頭把玩著手里的簪子,搖搖頭,道:“那個武氏…平日在你道觀表現如何?”
東陽再溫柔,終究也還是個女人,世上或許有不吃飯的女人,但絕沒有不吃醋的女人,此刻仍舊醋意未消,沒好氣道:“還能如何?每日早晚課,日常的誦經清修,別人怎么做她也跟著怎么做,我平日都住在內院里,哪里有心思每天盯著她呀。”
李素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喃喃道:“是個聰明女子,而且頗有心計,看來人尖子就是人尖子,只要有心,哪里都能冒頭,我若逆天而為,怕是不大容易…”
東陽滿頭霧水道:“你嘀咕什么呢?什么‘頗有心計’,你看出她耍弄什么心計了?”
李素朝她揚了揚手里的簪子,道:“送這支簪子,怕不是那么簡單,具體是個怎樣的內情,我也不大清楚,只不過結合她后面說的拜謝救命之恩,呵呵…”
“拜謝救命之恩怎么了?”東陽仍一副懵懂茫然的樣子。
“我問你,你的公主府出面把她救出的掖庭,你有沒有告訴過她,其實救她的人是我?”
東陽搖頭。
李素笑道:“那么…她是怎么知道救命恩人是我呢?還特意跑過來拜謝?還弄了個送簪子的借口,可見啊,這女人心里早已有數,今日送簪子只是借了個由頭,她主要是想來見我…”
東陽一呆,接著怒容滿面:“你是說,她今晚從頭到尾在使計?”
李素大笑,摸了摸她的頭,道:“你氣什么?她又沒害你,只不過耍了點小聰明而已…”
抬眼看著武氏消失的方向,李素面帶深意地笑道:“此女心思,不可以常理揣之,現在耍弄心計或許有些稚嫩青澀,假以時日,會越來越不簡單,你放心,沒你想的那么復雜,她見我不是圖謀我這個人,而是因為我代表著機會,一個可以讓她一飛沖天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