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圣旨,東陽吐血暈厥。
最是無情帝王家,這句話的殘酷,只有生在帝王家的兒女最清楚。
身份再尊貴的公主,她們的命運也從來未曾掌握在自己手里,棋子終究是棋子,身份再高貴,也只是一枚高貴的棋子,天子的手輕飄飄一撥弄,棋子該在哪里仍在哪里。
高陽在打馬狂奔,身下的馬兒呼哧喘著粗氣,拼了命地朝太平村飛馳而去。
這次她沒有帶任何隨從,只有孤身一人,她是從宮里偷偷跑出來的,父皇的禁足令對她來說,似乎不算什么大不了的懲罰,淑景殿里強行扒了一個宦官的衣裳然后換上,一陣拳打腳踢之后,逼著宦官舉著通宮令牌將她帶出宮去,出宮后便騎上快馬直奔太平村。
高陽才十二歲,幸好才十二歲。
所以她沒被無情的天家污染,所以她能將姐妹之情,朋友之義擺在心間。
東陽是她的親姐姐,李素是她為數絕少的朋友,姐姐和朋友有難,她不可能坐視。
馬兒跑得很快,不到一個時辰,高陽已到了太平村東陽公主府。
府前已換了一批侍衛,人人披甲戴盔,儼然是金吾衛的人馬。
李世民生了戒心,決意不再放任,公主府所有的侍衛已被換成他真正的心腹金吾衛所屬。
踢踏的馬蹄聲在公主府門前停下,門前值衛的兩隊金吾衛將士神情立馬變得緊張起來,人人按住腰側的橫刀,為首的侍衛高高揚起手,大喝道:“公主府禁地,來人住馬!”
回答他的。是一記呼嘯而來的鞭子。
啪地一聲脆響,侍衛臉上多了一道血紅色的鞭痕。
“狗東西,膽敢攔本宮的路,誰教你的有眼無珠?”
侍衛挨了一鞭后才看清,原來這位穿著宦官衣裳的人竟是高陽公主,于是紛紛朝她躬身施禮。
高陽卻仍不解恨。揚起鞭子沒頭沒腦朝他們身上抽去,一記記響亮的鞭聲破空而出,金吾衛的將士們不敢還手,只好雙手護住頭,任由鞭子抽在他們身上。
“氣死本宮了!本宮長這么大,還沒人敢攔本宮的路,你們算什么東西!”
一通鞭子抽下來,高陽的氣勢終于占足了上風,自己也抽累了。憤怒地哼了一聲,偏身下馬,大搖大擺朝公主府大門走去。
“公主殿下,陛下有旨,不準任何人進出…”
高陽像只發怒的小雌虎,手里的鞭子朝說話的那名侍衛狠狠揮去,漫天只見無數黑色的鞭影飛舞,眨眼間侍衛被抽得滿身血痕。
“你們回去問問父皇。‘任何人’里面也包括本宮嗎?今日本宮非要進去,有膽索性一刀劈了我!”
說完高陽大步跨進公主府的大門。金吾衛將士們被這刁蠻公主一通鞭打,心中生了懼意,也沒膽子再攔她了。
再說,只要她不將東陽公主帶離出府就好,她自己要進去,誰能攔得了她?
東陽躺在軟榻上。睜著兩眼木然看著殿頂的橫梁。
吐出一口血后嚇壞了府里的宮女們,綠柳急忙遣人從太極宮里請來了太醫,太醫瞧過以后說是心血郁結,久抑不開,而致吐血。煎了兩副藥,綠柳侍侯著東陽喝下,這才無事。
恬靜安寧的公主府如今里外一片愁云慘霧,東陽如同失去魂魄的木偶,神情呆滯地躺在床上,綠柳一旁抹著淚侍侯著她,曾經的侍衛全數被鎖拿問罪,外面換上了金吾衛將士值守,公主府內任何人不準走出一步。
頃刻間仿佛家破人亡一般,昨日起高樓,今日樓塌了。
主仆二人待在凄愴的寢宮內,空氣里彌漫著悲戚的味道。
一陣旋風刮過,高陽風風火火地出現在寢宮內,一邊走一邊嘟嚷:“氣死本宮,敢攔本宮的路,什么東西,若本宮今日帶了侍衛,非剁了你們的手,氣死本宮了!”
高陽赫然出現令綠柳兩眼一亮,驚喜地捂住嘴,眼淚止不住地落下。
高陽進殿便看見皇九姐病怏怏躺在床上,失了魂魄般不言不動,對她的到來亦無半點表示,高陽一驚,隨即想到大家血脈相連的骨肉情,還有這段日子以來,這位溫柔親切的皇姐對她無微不至的關懷照顧,高陽呆了片刻后,小嘴一癟,哇地大哭起來。
“皇姐,你究竟怎么了?父皇為何這般待你?”
東陽毫無回應,木然呆滯地望著殿頂。
綠柳泣道:“陛下剛剛下旨,要將公主殿下尚予申國公長子…”
高陽抽噎道:“高履行嗎?那家伙終日混跡長安青樓,與眾多娼妓廝纏不清,長安城里傳遍了,皇姐怎能與這種人結為夫妻?父皇這不是害姐姐嗎?”
綠柳哭道:“旨意已下,斷無更易…如今能救殿下的,恐怕只有,只有李縣子了…”
“李縣子?”高陽仿佛想起了什么,神情猛然一震,急道:“我今日來姐姐府上正是受李素之托,他剛才進宮去了,看他的樣子,怕是禍福難料…”
提起李素的名字,東陽終于有了反應,呆滯的眼神恢復了些許神采,轉過頭看著高陽,吃力地道:“李素…他怎么了?快告訴我!”
高陽的臉色變得有些怪異:“皇姐,真沒想到你和李素居然…李素被父皇召見,你們的事似乎已被父皇察覺了,我在宮里遇見他,李素求我來太平村,說是驟變將生,要你保持冷靜,千萬不要去父皇面前為他奔走周全,他說,你若不去,父皇不會拿他怎樣,你若進宮救他,他必有殺身之禍…”
東陽如遭雷殛,光潔的俏臉再次失去了神采。
“李素。李素…你我今生注定無緣么?”
東陽失神地喃喃自語,掩唇咳了兩聲,一口鮮血赫然現于掌心,紅得像初遇時河灘邊的春花。
長安城,程府。
宮里藏不住秘密,李素與東陽公主的私情已被傳了出去。程家自然也聽說了。
程咬金聽到消息只是搖搖頭,然后沒心沒肺地開酒宴。
相比之下,程處默卻著急了。
認識李素大半年了,不得不說,李素的人格魅力還是很強大的,除了貪財小氣,太愛干凈,凡事必須講究工整對稱外,基本沒什么別的毛病了。程處默是真正拿他當朋友,朋友有難,程處默坐不住了。
“爹,李素被陛下關起來了,你管不管?”程處默風風火火地跑到前堂大聲嚷嚷。
程咬金端著酒盞面無表情:“老夫該做的都做了,這小子自己作死非要犯陛下的忌諱,老夫還能攔著他去死?”
程處默氣道:“哪里來的忌諱?不就是和公主殿下親熱上了嗎?屁大個事!爹你去跟陛下說,請他把東陽公主許配給李素不就是了。”
程咬金臉頰直抽抽。他發現埋葬程家先人的風水可能有問題,改天一定要回老家看看。不然怎么會生出這么一號二百五兒子,最痛心的是,這個二百五將來還要繼承他的爵位…
“你,給老子安分待在家里,少管不相干的閑事。”程咬金懶得跟他解釋,啜著美酒慢悠悠地道。
程處默犯了牛脾氣。梗著脖子道:“李素被軟禁,咋成了不相干的事?爹你不是經常要孩兒與他多來往嗎?朋友兄弟之義,怎能見危難而不救?”
程咬金耐著性子道:“平日可以救,這次救不得,老夫已示過警了。可惜,還是遲了些…”
“爹,咱們若不救,李素可真危險了,李素平日對爹也孝敬,不管什么新奇物事,總是第一個孝敬給您,況且他還弄出了震天雷,讓咱們大唐將士揚眉吐氣,如此人才,不可有閃失啊!”
“你急個甚?”程咬金耐性快被耗光了,環眼一瞪:“誰說陛下一定會殺他了?軟禁他只不過為了給他一個教訓罷了,如此人才,陛下舍得殺嗎?李素本來沒有性命之憂,你這上竄下跳的為了哪一樁?”
“我…我進宮去求陛下!”程處默狠狠一跺腳,扭頭便走。
耐心血槽終于成功被二百五兒子耗光,程咬金眼里冒出殺氣,扔了酒盞,大步上前,對準程處默的屁股狠狠一踹,程處默被踹得一踉蹌,還沒回過神,便覺身子騰空而起,重重摔落在地,隨即便發覺一座肉山壓在胸口,教他喘不過氣來。
“來人,把這渾小子給俺綁了,吊在前院歪脖子樹上,好久沒給你松松皮骨,還反了你了!”
程處默被五花大綁吊在樹下,程咬金一通鞭子抽得他哭爹喊娘,程家的家教向來這般簡單粗暴。
抽累了,程咬金扔了鞭子站在前院喘了一會兒氣,神情若有所思。
“說來陛下雖不會殺他,但明日朝會怕是不尋常,有心人一煽動,陛下再舍不得恐怕也下不了臺,被逼著不得不殺…”
思忖過后,程咬金忽然揚聲道:“來人,去請老牛,李績,長孫無忌這些老匹夫過來,就說俺程家開酒宴,酒肉管飽,胡姬成群,給臉不要臉的,俺老程親自上門把他扛來!”
一夜過去,李素仍被關在安仁殿內。
如程咬金所料,第二天的朝會果然不尋常,李素和東陽公主的私情被朝臣翻了出來,真真假假的,滿朝文官皆露出震驚的模樣,然后便聽到滿殿的喊殺聲。
程咬金和一眾被串聯過的名將們老神在在地闔目養神,仿佛超脫物外即將羽化飛升般縹緲,對殿內的喊殺聲置若罔聞。
這是一次氣氛很詭異的朝會,文與武各有串聯,各串各的,各有所串。
朝會剛開始,李世民便被文官們逼得進退兩難,向來威武霸氣乾綱獨斷的天可汗陛下今日卻從骨子里透著心虛。
天家出了如此丑聞,臣子竟與公主有了私情,李世民被臊得滿臉通紅,只是他也沒想到事情竟鬧得這么大,滿殿喊殺聲中,李世民不善的目光惡狠狠地剜了何賦言一眼。
貞觀年間,民間風氣頗為開放,因為人口太少,朝廷的國策是鼓勵生育,家里兒子生得多的官府有獎勵,連寡婦都不能浪費,鼓勵她們再嫁,嫁給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兒子。
而且這個時代的儒家經義還未曾被讀書人歪解扭曲,所以對于男女之情,大家相對而言放得開,再過些年,李世民生的這些閨女一個個出墻的,養小白臉的,甚至多p的,數不勝數,連正史都有許多正式的記載,相比之下,李素和東陽公主的私情簡直是匆匆那年梔子花開,純潔得不能再純潔了。
只是凡事講究個度,這些風流事是不能提上臺面的,一旦提上臺面便是大事了,提上臺面便意味著與風流無關,而是轉化為一樁政治斗爭了。
李世民被叫囂著的文官們逼到墻角動彈不得,文官們在殿內口沫橫飛,痛心疾首陳述臣子與公主多么羞恥,多么的道德敗壞,此而不誅,禮樂崩壞,民風不復云云…
李世民耐著性子聽文官們痛陳著誅殺李素的理由和必要性,本來心里堵著一口氣,越聽越憤怒,最后連他自己也覺得真應該把李素一刀剁了,不讓禮樂崩壞的同時,自己也能出一口惡氣,這種岳父對女婿殺之而后快的心態,一千多年以后仍有市場。
眼看李世民都快生出殺機了,程咬金察覺不妙,于是清咳了兩聲,終于出手了。
“殺什么殺!你們這群瘋子殺氣咋比俺們武將還大咧?李縣子和東陽公主有私情咋了?一對少男少女兩情相悅,做出一些糊涂事而已,你們誰沒年輕過?你們誰家后院里不是妻妾成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