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外面是一個空曠的青石地磚鋪就的大廣場,廣場上禁衛林立,戒備森嚴。
這里代表著大唐的社稷根本。
太子,國之儲君,大唐至高皇權的繼承人,東宮所居,龍潛之地,不容閑人踏足半步。
站在東宮廣場外,中年男子靜靜看著來往巡弋的禁衛,深吸了口氣,然后將馬背上的麻袋口解開,麻袋里面裝著的赫然是一個人,一個活人。
活人雙手雙腳被綁得死死的,嘴里還塞了一大塊布團,或許是在麻袋里憋得太久,麻袋徒然解開后,此人甚至連憤怒的眼神都來不及露出,鼻孔張得大大,貪婪地吸著外面的新鮮空氣。
吸了一陣后,終于舒服了,被綁的人這才打量起周圍的環境,一見竟然在東宮附近,此人不由大驚,臉色刷地慘白無比,仿佛知道自己即將面臨怎樣的命運,被綁的手腳不由使勁掙扎起來,嘴里堵著布團也拼了命的發出嗚嗚聲,臉孔漲得通紅,眼中露出哀求之色。
中年男子任由他掙扎,不僅不緊張,反而看著他玩味似的笑了笑。
“你的主子就在里面,想不想見他?”中年男子開口,聲音嘶啞難聽。
被綁的男子出不得聲,只是不停的搖頭,眼中的哀求之色愈濃。
“不想見嗎?恐怕由不得你了,今日你的主子必然會見到你,只不過…”中年男子頓了頓,嘆道:“只不過,他見到的,是個死人罷了…”
被綁男子眼中露出絕望之色,臉色越發慘白如紙,渾身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見他這般模樣,中年男子搖搖頭,嘆道:“你莫怨我,我也是奉命行事,臨上路前我再給你提個醒。下世投胎后,就算要捏柿子也要揀軟的捏,那些一看就是硬角色狠角色的人,別傻乎乎跟他們碰。沒有降妖的道行就別畫桃符…”
“嗚嗚…”嘴里堵著布團的男子不停地掙扎,豆大的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流。
“好了,冤有頭,債有主,因果有報應。兄臺一路走好!”
中年男子說完,忽然翻身上馬,一手從腰側抽出一柄長刀,另一手拎著麻袋的口子,腳下使勁一踢馬腹,馬兒吃痛,猛地向東宮廣場方向沖去。
正在巡弋的東宮禁衛見有人竟敢在門前騎馬狂奔,紛紛停下腳步,下意識地平舉長戟,一名將領跑出來。拔劍指著中年男子喝道:“何人擅闖東宮禁地,給某下馬就擒,否則格殺當場!”
中年男子理也不理,徑自策馬狂奔。
將領大怒:“結陣,弓箭準備!”
到底是大唐最精銳的太子率衛,廣場前近千名將士一聲不吭,非常有默契地瞬間結成一道長陣,前排盾,后排槍,弓箭手嘩啦一聲搭箭拉弦。箭頭對準狂奔的中年男子,等待將領的下一道命令。
離禁衛結陣尚距四十余丈時,中年男子忽然勒馬停下,拎起手中的麻袋。揚聲道:“且慢動手,某給太子殿下送來一位故人!”
將領怒道:“一派胡言!這哪里是故人相見之禮!上,給我活擒此人!”
禁衛們剛上前兩步,馬背上的中年男子哈哈一笑,道:“東宮竟不識禮數,可傷了故人之心矣!罷了。某這便將故人送予爾等,請太子殿下親自過目吧!”
說完中年男子吐氣開聲,暴喝一聲,單手拎著的麻袋竟被甩到半空中,在眾將士愕然的目光注視下,只見雪亮的刀光一閃,猶在半空中的麻袋被刀劈開,緊接著鮮血噴灑而出,電光火石間,麻袋已重重落到地上,發出砰然悶響,汩汩的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緩緩流淌,染紅了青石地磚。
將領一愣,勃然怒道:“好個狂徒,膽敢東宮門前殺人!放箭!拿下此人,不論死活!”
嗖嗖嗖!
漫天箭雨傾灑而去。
中年男子不慌不忙,哈哈笑了一聲,將身子藏在馬腹的另一側,馬兒也順勢長嘶一聲,擺了擺大腦袋,邁開四蹄跑開,一人一馬竟在漫天箭雨里從容遁去。
將領大怒,下令追擊,并敲響了銅鑼,長安城頓時沸騰起來,各坊官匆忙出來查看,聽到遠處的鑼聲,坊官們趕緊關上了坊門,長安城成了一個個被分割開來的小籠子。
麾下將士追擊狂徒,將領走到那流著血的麻袋前,卻見血泊中赫然躺著一個人,臉朝地背對著他,將這人翻轉身來,圍上來的將士倒吸一口涼氣,將領一呆之下,脫口驚道:“何都尉!”
倒在血泊里的,正是奉太子之命組織刺客赴太平村刺殺李道正的何繼亮,太子率左衛都尉。
此刻的何繼亮兩眼圓睜,渾身布滿傷痕,致命的傷口卻是脖頸處裂開的一道大口子,傷口的鮮血仍在汩汩往外流,周圍都是經歷過殺陣的百戰精銳之兵,僅只看一眼便很清楚,何都尉顯然已死得透透的,不能再死了。
很顯然,何繼亮就死在剛才,那兇手單手將麻袋甩向半空,揚手便是一刀劈下,那一刀正好劃過了何繼亮的脖子,殺人的是個行家老手,出手穩,準,狠。
袍澤死在眼前,東宮禁衛們的臉色頓時無比難看,將領鐵青著臉,定定注視著何繼亮的尸首,良久,冷冷道:“此事誰都不許聲張,事涉東宮秘事,爾等自己琢磨長了幾個腦袋,敢往外亂傳的話,等著受死吧!快,將何都尉的尸首抬進東宮,地上的血擦干凈,還有…”
頓了頓,將領咬牙道:“那狂徒既敢單槍匹馬在東宮門前殺人,顯然已有了準備,咱們怕是拿不到他了,下令停止追擊,把人全撤回來,告訴各坊官,重新把坊門打開,情當沒有這回事發生!”
將士領命匆匆而去。
東宮銀安殿。
李承乾臉色鐵青,死死盯著地上的那具尸首,臉上的神情不停變幻,驚怒。恐懼,惶然,復雜無比。
將領偷偷瞥了一眼太子的臉色,心下頓安。他知道自己剛才下的那一串命令是正確的,這件事果然水深得很,不宜張揚過甚。
“何都尉死因蹊蹺,看那兇手的出手和狂傲之態,似是游走江湖的游俠兒做派。末將猜測…恐怕是何都尉在長安城得罪了江湖人,于是被人尋了仇,雖說是何繼亮的私仇,但也不宜牽扯東宮,壞了東宮名聲,所以末將斗膽召回了追兵,此事如何處置,末將請太子殿下圣裁。”
這將領倒是個心眼伶俐的角色,只從李承乾的臉色變化便知此事非同尋常,同時也暗中慶幸自己當時臨機決斷的正確英明。
連借口都細心地為李承乾找好了。李承乾鐵青的臉色終于稍有緩和,輕輕點了點頭,道:“你做得很好,退下。”
將領大喜,急忙滿臉恭敬地退出殿外。
殿內只剩李承乾一人,看著地上的尸首,李承乾神情冷森,喃喃自語。
“是誰做的?齊王祐,還是…李素?”
不得不說,今日東宮前發生的這件事深深震住了李承乾。看在任何人的眼里,這是對東宮的挑釁,把它上綱上線的話,這是對大唐皇權的挑釁。這個時候李承乾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怒發沖冠,拍案而起,下令緝拿兇手并且進宮向父皇稟報此事,要想擴大化的話,他甚至可以把禍水引到一直與他不對付的魏王李泰身上,隨便制造點證據和輿論。給魏王找點麻煩,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奸計得逞,魏王在朝中的聲望將會受到嚴重的打擊…
可是,理智告訴李承乾,他不能這么干。
因為死的人是何繼亮,他的背后牽扯著一樁陰謀,這樁陰謀又牽扯著李承乾本人,若真把此事鬧大,魏王有沒有麻煩不一定,但他李承乾是一定有麻煩的。
暗中派刺客在太平村刺殺李素的父親,這件事當初便鬧得滿城皆知,而這個何繼亮,正是此事的執行者,刺客是他找的,目標是他定的,而他所干的一切,全是李承乾的暗中授意。
李素沒猜錯,這一次,李承乾并非針對他,只是借由此事把齊王拉下馬,典型的借刀殺人之計。
李承乾真正的敵人不在外面,甚至連李素在他心里都算不得真正的敵人,他至今都認為李素沒資格當他的敵人,他的敵人全是親兄弟,魏王,吳王,齊王等等所有王,也就是說,如果有朝一日他這個太子被廢黜,有可能取代他太子之位的親兄弟,全是他的敵人,能除掉一個算一個,就算除不掉,也要把他搞臭,讓父皇對他失望透頂,全世界死光了都輪不到他的那種程度。
太平村刺殺李道正,禍水東引到齊王府,為了逼真和誤導視線,還刻意讓齊王府也出了一樁命案,使人不由自主將兩件事聯想起來,不得不說,這一招確實高明。
可惜的是,他實在太低估了李素,他不但不知道李素手里掌握著一股大隱于市的勢力,而且更低估了李素對此事的反應程度,為了給老爹報仇,為了李家的名聲,李素竟借了程家和長孫家兩家門閥的力量全力緝查此事。
世上本沒有天衣無縫的陰謀,只要有心找,終會露出破綻。
死在面前的何繼亮的尸首明明白白告訴李承乾,此事已漏了風聲,而且多半可能是李素發現了真相,他派了人大明大亮在東宮門前斬殺何繼亮,既是挑釁,也是示威,更篤定李承乾不敢動彈。
李承乾確實不敢動彈,何繼亮既然落入李素之手,雖然人已死,誰知道李素手里還掌握著什么證據?若無十足的證據和把握,他怎敢把何繼亮這個唯一的知情人當場殺掉?
所以,事情如果鬧大的話,官司打到父皇面前,若李素氣定神閑從懷里一掏…不管掏出什么東西,只要父皇見到了,他李承乾就麻煩大了,私下派刺客行刺臣子的父親,并妄圖嫁禍自己的親兄弟,事情敗露,父皇會是怎樣的反應?
可以肯定,他絕不會夸兒子干得漂亮,再來一發什么的…
何繼亮的尸首仍擺在殿中,李承乾只覺得手腳發冷,心如亂麻。
李素大明大亮出了氣,報了仇,當著東宮禁衛的面堂堂正正斬殺了何繼亮,而同時卻把一大堆麻煩扔給了李承乾。
是和是戰,是消弭事端還是把事搞大,隨便你,出什么招我都奉陪。
李承乾在殿內獨自坐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沒能做出選擇。
投鼠忌器啊,此事若追查下去,最終倒霉的還是他這個太子。
李承乾神情森然,陰冷的目光盯著何繼亮的尸首久久,牙幫子咬得格格直響。
縱然貴為太子,做事仍有許多忌憚,因為他的太子位置并不穩當,這些日子費盡心力,人前人后裝出來的乖寶寶形象,為的是什么?還不是博父皇和朝臣的歡心,讓打消原本已悄然動搖的易儲之心,這件事若鬧大了,他多日來的偽裝簡直成了笑話不說,恐怕父皇的易儲之心比當初更甚。
所以,這件事只能壓下去!至于李素這個人…李承乾皺起了眉,今日以后,他將把李素當成真正的敵人!是的,挑釁示威做到這般地步,公然在東宮前打他的臉,李素已有資格成為他的敵人了。
主意打定,李承乾呼出一口氣,嘴角甚至露出一抹微笑。
來日方長,不急一時。
剛剛舒緩下來的心情,又被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打亂。
一名宦官神色慌張地出現在殿門外,禮都來不及施,焦急地道:“稟殿下,東宮外面…外面…”
李承乾皺眉:“東宮外面怎么了?”
“外面…齊王殿下獨自一人打進來了!說要討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