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朋友是好事,李素從來不拒絕交任何朋友,不講個人衛生的除外。
祿東贊請求結交李素這個朋友時,說實話,李素的內心是拒絕的。因為吐蕃人的衛生習慣實在是…
從剛見面到現在,李素一直盡量和祿東贊保持距離,實在是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偏偏還不能表現得太明顯,畢竟他與祿東贊的每一句對話每一個表情,都代表著兩個國家之間的關系和態度,一個國家嫌另一個國家身上很臭,有可能爆發尊嚴之戰,后果很嚴重。
當然,不敢拿他當朋友還有別的理由。
祿東贊是吐蕃人,李素是大唐人,當初收復松州之戰,李素是個關鍵性的人物,因為他的存在,吐蕃占據的松州城意外失守,唐軍一路追擊,深入吐蕃境內千里,攻城掠寨,殺人無數,松贊干布剛即位不久便遭此大敗,那一戰差點讓吐蕃國內的大小貴族們起來造松贊干布的反了,東拉西打的,花了好幾年才漸漸重新鞏固了君主之位,總的來說,李素的存在,令松贊干布和祿東贊很狼狽,給他們帶來了大麻煩,可以說,李素是整個吐蕃的仇敵,剁一萬刀都不解恨的那種。
現在面前這位吐蕃大相居然笑瞇瞇說要跟吐蕃的仇敵交朋友,說實話,李素不敢交這個朋友,他交不起。
交朋友還得看對象的,每個人一生里總會交到很多朋友,真正理智的人會把自己所有的朋友分類,對有點貪財的李素來說,有的朋友屬于傾家蕩產型,就是說,遇到難處了,大家可以傾家蕩產把錢借給彼此度過難關,有的屬于四五萬或兩三萬的朋友,超過這個限度就傷感情了,還有的屬于一毛不拔的酒肉朋友,平時一起吃吃喝喝沒關系,微薄的交情里絕不包括為對方解決哪怕一丁點的困難和麻煩,一旦有事求他,立馬被拉黑取關。
至于眼前這位急著要跟李素交朋友的吐蕃大相,李素不太感興趣。
太客氣了,一見面就滔滔不絕的夸贊和追捧,糖衣炮彈一發接一發不要錢似的朝李素傾泄而去,李素越聽越警覺,這么有禮貌,他根本看不出來對方到底會選擇什么時候背后捅自己一刀。
“下官亦素喜交友,大相之請,下官萬分榮幸,以后下官與大相便是朋友了…”李素表情很誠懇,從里到外透出一股濃濃的真誠。
祿東贊笑道:“你我既是朋友,何必還稱‘大相’‘下官’這種見外的話?我在長安尚有多日盤桓叨擾,日后你我以兄弟相稱如何?”
李素笑了,順勢便朝祿東贊拱手:“愚弟李子正,見過祿兄。”
祿東贊臉色一僵:“祿…祿兄?”
嘴唇囁嚅幾下,祿東贊似乎想解釋自己的名字雖然叫祿東贊,可并不姓“祿”,然而看到李素誠懇的笑臉,祿東贊決定入鄉隨俗。
“祿兄就祿兄吧,子正賢弟有禮了。”祿東贊笑吟吟地道。
李素嘿嘿陪笑了幾聲,然后二人陷入沉默。
說是朋友,可大家實在很不熟啊,不知該聊些什么話題,兩國和平共處,共同發展之類的屁話應該拿到朝堂上跟李世民聊,李素說白了就是一個地陪導游。
想到地陪導游,李素發覺自己終于找到了話題,于是開始跟祿東贊聊起了大唐的風俗人情,從絲綢到瓷器,從市面上琳瑯滿目的特產貨品,到大唐的目標是星辰大海等等,祿東贊一直笑吟吟地聽著李素天南海北的亂扯,趁著李素歇氣的當口,祿東贊這才笑道:“聽賢弟一席話,愚兄大漲見識,這幾日若賢弟有瑕,可否領愚兄在長安城四處逛逛,領略一下大唐國都的風采?”
李素笑道:“祿兄所請,愚弟必不推辭。”
告辭走出四方館,已近黃昏了,李素長嘆一口氣,他發覺自己說廢話的本領又精進了幾分,滔滔不絕說了一個下午,心里只盼著祿東贊在長安玩過癮了趕緊走人,不然李素擔著這份勞心費神的差事,對自己委實是一種極大的折磨。
更何況,李素的老丈人如今還關在刑部大牢里,許明珠和丈母每天在家以淚洗面,自己忙著營救,實在提不起心勁去陪一個不知所謂的異國大相閑逛閑聊。
所以李素走出四方館的瞬間便做了一個決定,這幾日索性把剛認的祿兄扔在四方館里不聞不問,自己則抓緊時間想辦法救老丈人,大唐的生活節奏這么快,大家都這么忙,就不要互相傷害了。
祿東贊站在廊沿下,負手靜靜看著李素的身影從大門消失,嘴角的笑意一直不曾消逝過。
廊下拐角處,一道魁梧的身影悄然走近,站在祿東贊身后行禮,輕聲道:“大相,這位大唐的官兒對我們吐蕃似乎頗有戒意…”
祿東贊頭也不回,笑道:“拉扎,你是我們吐蕃使團的副使,身負接送大唐公主和親的重任,難道你不知道此人的名號?”
名叫拉扎的漢子遲疑了一下,道:“此人是害我吐蕃失守松州的禍魁。”
祿東贊搖頭,嘆道:“作為出使唐國的副使,若你對唐國君臣的所知僅只這點皮毛,本相不得不說,你不配當這個副使。”
拉扎垂頭惶恐道:“拉扎知錯,請大相指點。”
祿東贊垂頭,看著自己的手。
他的手很精致,而且相比別的吐蕃人而言,他的手還很干凈,李素嫌棄他實在有點吹毛求疵了。
“李素所能者,可不僅僅是造出了震天雷而已,這些年唐國皇帝交給他的差事,他都辦得漂亮利落,二十出頭的年紀,皇帝竟將他調入尚書省任職,顯然是為了給下一任國君培植羽翼,為李素將來輔治天下鋪埋伏筆,在皇帝心里,李素將來的位置大抵等同于如今的右仆射長孫無忌,是皇帝身邊最重要也最信任的臣子,所以,對李素此人,我們不可等閑視之,將來吐蕃若與唐國有開戰之日,有此人在朝堂,怕是不好對付。”
拉扎猶豫了一下,道:“可是臣下聽說,李素與唐國太子似乎有仇怨,將來若皇帝逝去,太子登基,李素怎么可能成為新皇最重要最信任的臣子?”
祿東贊嘆了口氣,道:“你又失職了,如今唐國太子失德喪行,言行多有忤逆殘暴之處,唐國無論朝堂還是民間,皆有太子即將被廢黜的傳言,傳言自然不可全信,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唐國皇帝必然有了易儲之心,難道你沒聽說,唐國太子多次求見皇帝,而皇帝并不見他,父子二人算來已有半年未見了,上月唐國四道雪災,數十萬流民擁至長安,按唐國規矩,本應太子代皇帝出面安撫流民的,可皇帝卻并未差遣太子出城,此事的暗示可就很明顯了,唐國皇帝怕是已對太子很不滿了,朝堂民間所謂的易儲之說,也不是空穴來風,或許過不了多久,我們便可聽到東宮易主的消息。”
拉扎心悅誠服點頭:“大相遠在吐蕃,掐指卻知數千里之外的事,臣下佩服。”
祿東贊正色道:“吐蕃和唐國皆是當世強國,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兩國將來必有一戰,中原有位先古兵家圣賢曾說過,‘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開戰前,敵人內部外部的一切情報和內幕,我們務必都要查清楚,多掌握一樁內幕,未來的戰事我們便多得一分勝算,兩國交戰,可不是拉出兵馬你砍一刀我戳一劍那么簡單。”
“所以大相刻意交好李素,也是這個原因?”
祿東贊笑道:“不完全是,本相只是對這位唐國少年很好奇,很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本事,能令唐國皇帝如此看重他,聽說此人很愛干凈,而且有些貪財,若有可能收買他的話,對吐蕃未嘗不是件好事,更何況,本相在入長安城以前便收到了潛伏在城里的探子傳來的消息,李素啊,如今正有一樁麻煩呢,而且是一樁人命官司,這樁官司越鬧越大,本相想看看李素有何本事能扭轉逆勢,自證清白。”
李素目前無法自證清白。
看似簡單的一樁人命官司,其實卻非常麻煩。刑部和大理寺會審,他們無法找出許敬山直接的殺人證據,只知道是許敬山賣的茶葉里下了毒。
而李素,他也找不出許敬山沒殺人的證據,畢竟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且死者家人一口咬定許敬山有最大的殺人嫌疑,許敬山和李素辯無可辯。
不僅如此,此事還鬧上了朝堂,不僅牽扯了一位刑部侍郎,連三省六部許多官員都被傳喚問話,事到如今,可就不止是一樁兇殺案那么簡單了,李世民有沒有用此案借題發揮達到某種政治目的的想法,不可知,李素其實也在小心觀察試探,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李世民。
把事情鬧到如今這般地步是李素的杰作,他不確定的是,李世民究竟清不清楚是他干的,更不確定那位刑部侍郎韓由下獄,到底是李世民的默許,或是他也被蒙在鼓中,李世民大張旗鼓辦這樁民間的兇殺案,到底有沒有別的目的,若李素想把此案鬧得更大一些,是否會觸怒李世民,或是正合圣意,君臣二人無聲配合來個小小的朝堂清洗…
一樁兇殺案,涉及到的東西太多,太深,也太危險,李素如今每邁出一步都仿佛踩在一塊極薄的冰面上,說不準下一步便會整個人掉進冰窟窿里凍死。
長安城整整閑逛了一天,日落時分,各坊官敲著銅鑼吆喝著要關坊門,招呼百姓商賈們各自歸家歸店,李素踏著鑼鼓聲,領著方老五等人慢悠悠地出了城。
太平村。
武氏站在李家大門二十余丈處的一個偏僻角落里,神情猶豫躑躅,欲進又止。
她想大大方方的走到李家門前,大大方方的告訴值守門禁的部曲,說武氏求見李侯爺。
其實一切舉動都可以大大方方的,因為武氏這次求見李素,并沒什么見不得人的目的。
可是,她還是不敢。
站在門外遠處的陰暗角落里,武氏已徘徊了一個多時辰,這一個多時辰里,她不停在角落里踱步,掙扎,身上一襲黑白相間的百衲道袍隨著身形的擺動扭轉而搖曳生姿,怎么看都像是一副月下幽會情人的懷春少女。
說不出為什么如此鬼祟,武氏就是不敢上前,與李素見過一面之后,武氏莫名就對李素產生了一種畏懼的心理,每當她回想起見面時,李素望向她的目光,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在漆黑的夜色里仍像兩汪清可見底的靈泉,不含半點雜質,可偏偏那略帶幾分笑意的目光,卻令武氏至今回想起來都不自在。
是的,那雙帶著笑意的目光,讓武氏由衷感到畏懼。
在那道目光的注視下,武氏覺得自己的一切謀算和心計都被他看穿了,看透了,那種眼神,就像一個大人居高臨下笑看著小孩子玩的把戲,那么的幼稚可笑,不值一哂。
所以,今日武氏遠遠站在李家門外,猶豫了一個多時辰,也沒拿定主意到底該不該上前求見。
她很想得到一個機會,但她也很怕那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