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情深,令人感動,李素真想為他們輕哼一曲《當年情》。
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李素把家小托付給王家兄弟,在這個陌生的世上,李素能相信的人太少了,只有王家兄弟,他能毫無顧忌地把后背亮給他們,完全不用防備,家里的事托付給他們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蹲在村口的銀杏樹下,李素瞇著眼,深深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看著近處的涇河緩緩流淌,看著遠處的山巒疊嶂。
分別時才發現,原來故鄉如此美。
長安城的血腥氣漸漸消散,人們神態從容地在街市上行走,談笑,為自家的生計而奔忙,日子平靜而充實,至于數日前被斬首棄市的朝臣和家眷,似乎已漸漸被人遺忘。
別人的悲喜看在眼里,聽在耳里,新奇與感嘆過后,繼續過自己的日子,仿佛一顆小石子投進湖水里,泛起一圈圈漣漪后,又恢復了平靜。
終究只是一場熱鬧而已。
朝堂里卻頗不平靜,對朝臣們來說,李世民大開殺戒可不是熱鬧,身在朝堂,誰知道下一個被殺的會不會是自己?
能站在朝堂里的都不是蠢貨,仔細回憶一下建大明宮這件事的始末,再看看被殺的那些人背后的世家門閥背景,大家終于有了數。
這場殺伐清洗,陛下針對的是世家,是警告,也是試探。警告世家不得妄動,用那些門生的人頭試探世家的反應和底線。
反應令李世民頗為滿意,兩百多顆人頭齊嶄嶄擺在城外亂葬崗上,那些有著千年底蘊的世家們卻集體失聲。
李世民對世家的感情可謂又愛又恨,如情人般纏綿。
當初李淵晉陽起兵反隋,第一時間聯合的便是關中各大世家門閥,同時,李家本身也屬于隴右軍事集團,麾下有著不小的軍事勢力,依靠各世家明里暗里的幫助,李家起兵僅僅一年左右便拔了隋朝的大旗,坐擁了整座江山,幸福來得如此突然。
然而坐穩了江山之后,李家的心態又變了。
總之一句話,“額滴,額滴,都四額滴!”
奪取江山前的各種許愿全部選擇性失憶,對世家門生充斥朝堂指手畫腳的行徑也越來越不滿,久抑的矛盾終于在貞觀十二年爆發,李世民舉起了屠刀,用鐵血的手段告訴世家,這座江山,姓李。
李世民是睿智的,英明的,他的屠刀舉得很小心,刀鋒掠處,死的全是他希望死的人,余者秋毫無犯。
清洗過后,李世民召集群臣,連著三日開朝會,痛斥這三十多名犯官的罪狀,罪狀是早已安排好的,反正人都死了,說你什么罪就是什么罪,不同意?有本事你從墳里爬出來擊鼓鳴冤去啊…
痛斥罪狀后,接下來便是安撫人心,不少因與世家有來往而忐忑不安的朝臣,李世民單獨召見他們,溫言安撫稱許,家里夫人晉誥命,子女蔭余恩,順帶再送幾個無關痛癢的虛銜,一個個戰戰兢兢進殿,眉開眼笑出門。
朝堂清洗出乎意料的完美,李世民袍袖一揮,動蕩的朝局瞬間撫平,再無一絲風波,可謂皆大歡喜。
擺平了朝堂后,李世民罪惡的雙眼終于有空盯上了李素。
李素出獄的第五天,意料中的圣旨終于來了。
宦官倨傲地揚著臉,仿佛用鼻孔讀完了圣旨,然后平伸著雙手,等著李素接旨。
同跪在地上的李道正和許明珠驚愕萬分,怔怔地看著一臉平靜的李素雙手接過圣旨,宦官與李素客套了兩句后告辭離去。
火器局監正仍兼任,只不過成了遙領,少監許敬宗代行監正職權。
李素卻升官了,西州刺史府別駕,從四品銜,爵位不變,卻多加了一個“定遠將軍”的武散銜,文武兼備,頗耐尋味。
圣旨里沒有多說一句廢話,按照以往的圣旨格式,無論是升官遷官或是貶謫,開頭都應該有一大段或褒揚或痛斥的話,但是給李素的這道圣旨里卻言簡意賅,開頭便直接宣布了李素的官職,三日內啟程赴任,最后欽此,結束。
李素嘴角勾起,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西州別駕”,很有意思的官名,“別駕”是從四品官,大唐的州府分上中下三種,以人口多寡為標準,西州地處荒蠻,城池建在茫茫大漠之中,可想而知人口少得可憐,自然屬于下州,一州的最高行政官員是刺史,可斷一切民生政令,而別駕則是刺史的佐官,地位僅次于刺史,屬于州里的第二號實權人物。
給一個剛剛才行過冠禮,年紀不過十多歲的毛孩子授予別駕實權,李世民也蠻拼的,難道他就不怕李素把西州玩壞?
宦官離開很久,李道正和許明珠仍呆呆跪在地上,兩雙眼睛茫然地盯著李素。
李素收起圣旨,暗暗一嘆,上前扶起老爹和許明珠。
李道正這才回過神,臉上布滿了驚愕之色:“西州在哪里?陛下咋讓你去西州當官咧?這不對呀,十多歲的娃子…這不對呀!”
許明珠眼眶泛淚,小嘴一癟似乎要哭出來,看著四周下人們的目光,還是死死咬著牙,沒哭出聲。
李素嘆道:“西州…在很遠的地方,千里之外吧,地處大漠深處。”
李道正失神地看著他,喃喃道:“咋把你遣到那里做官?咋會這樣咧?你不是說陛下不會計較金殿你寫文章罵他的事嗎?”
李素強笑道:“陛下沒有計較,孩兒是陛下的臣子,陛下需要孩兒去西州,孩兒只能去,君上所遣,不可違。”
李道正挺拔的身軀瞬間變得佝僂,長長嘆了口氣,失神地往屋里走去,不停地喃喃自語:“咋會這樣咧?才十多歲的娃子,不應該啊,太狠心了,太狠心了…”
李素抿唇,靜靜看著老爹佝僂的背影,心中忽然浮起許多酸楚。
十多年的相依為命,第一次與老爹長別,忠與孝,果真無法兩全。
身后傳來許明珠輕細的啜泣聲,回頭看去,許明珠眼眶發紅,淚珠兒成串地滑落臉頰,卻捂著嘴死死不發出哭聲。
李素嘆了口氣,注視著她,認真地道:“夫人,我啟程赴任西州后,家里的一切便托付夫人了,替我好好照顧爹,他苦了一輩子,該享兒孫清福的時候,我卻不能膝前盡孝…”
許明珠卻出乎意料地搖搖頭:“家里有管家,有下人,自會好生侍侯公公,可夫君你卻獨自一人在外,受盡風劍霜刀,凍了沒人添衣,餓了沒人做飯,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人照料,夫君怎生受得了?夫君,赴任西州帶上妾身好嗎?妾身隨你一同啟程。”
李素楞了一下,然后搖頭:“不行,此去千里,路上不知多么辛苦艱難,況且西州局勢不明,已呈亂象,你一個婦道人家絕不可去,好好待在家里,替我照顧爹。”
誰知許明珠卻忽然執拗地揚起頭,一反平日溫順恭良的模樣,毫不畏懼地與李素直視,道:“妾身出嫁前,娘曾告訴妾身,嫁夫從夫,甘苦與共,妾身讀書不多,也不懂太多的大道理,爹娘怎么教,妾身便怎么做,夫君有爵位,有官身,妾身未出嫁便被陛下賜封誥命,說來皆是妾身和娘家的光彩,可夫君獨自一人在外受苦,卻教妾身在家安享太平奢逸,妾身做不到!”
“我沒受苦,只是被調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當官…”李素干巴巴地解釋。
“夫君莫誑妾身,西州位處隴右,是大漠的中心,四處荒涼無人,僅只一座小小的土城,衣食不裹,三餐難繼,說是西州別駕,卻不如太平村的莊戶,夫君養尊處優,素來不沾家事俗務,獨自一人到了那里,誰來侍侯你?誰來給你操持衣食?”許明珠使勁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妾身…嫁進李家,夫君雖以禮相待,可妾身知道至今并未得到夫君的寵愛,若放任夫君一人在外受苦,妾身卻不能患難共之,日后夫君歸來,心中焉存妾身立錐之地?妾身怎可安然獨享太平?”
見許明珠垂泣,李素心中泛起許多感動,卻暗暗嘆息不已。
得此賢妻,此生無憾,可是…為何上天偏偏安排他先遇見東陽?
“我在外當官,夫人操持家里,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我各司其職,說什么獨享太平?西州局勢莫測,亂象紛呈,隨去一事萬莫提起!”李素硬起心腸拒絕了。
怕許明珠又說出什么甘苦與共的話,李素說完后一拂袍袖,逃避似的進了屋。
許明珠靜靜站在院子內,暗自垂泣半晌,忽然抬袖狠狠擦了一把眼淚,發紅的眼眶注視著李素的廂房,一雙攏在水袖內的小拳頭暗暗攥緊,眼中悄然浮起決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