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試試!”
這句話聽著豪邁,卻不知堆砌著李素心中多少苦楚和無奈。
李素并沒有為李世民效死的想法,他與這個時代的人相隔一千多年的代溝,這種重忠義輕性命的做法李素是很不贊同的。
不是沒有愛國之心,李素很喜歡這個年代,并且由衷感激自己的第二次生命能夠活在這個朝氣蓬勃的年代,正因為感激,所以愈發珍惜自己的生命,從來不會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
至于所謂的忠義之心,所謂的守土之念,李素不是沒有,上一世也是憤怒青年,沒事常在網上噴嘴炮打日本我捐一條命什么的,到了這一世,他仍有,但一個活了兩輩子的人,終歸還是理智了許多,有些無謂的爭奪和廝殺,完全可以避免,比如西州的得與失。失去了,可以再奪回來,而且很快奪回來,現實的形勢其實大家都清楚,北方前線,唐軍節節推進,薛延陀滅國只在朝夕,李世民很快就能騰出手,那時大軍碾壓之下,西域多少兵馬都不夠唐軍收拾的。
此時固守西州,明知不可為卻仍強守下去,在李素看來真是一件很無謂而且注定會失敗的事。
可是,今日此刻,走在離西州已經很遠的沙漠里的李素,終究還是掉轉了身軀,往西州城走去。
論動機,其實真跟所謂的忠義毫無關系,甚至此刻連李素自己都搞不清為何要往回走,仿佛冥冥中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用一把無形的尺子,衡量著他的良知與善惡。
李素終究還是掉頭了,不為家,不為國。更不為李世民,只是純粹為了心中那自以為被理智和冷靜所泯滅,其實卻仍一絲尚存的善念。
項田死在他面前,曹余半步不退,連負責保護他的蔣權都義無返顧留在那座孤城里,準備為它豁命以赴。而李素卻帶著王樁和鄭小樓,在西州最危急的時刻選擇了逃跑,誰都沒有指責李素的做法有什么不對,可是逃得再遠,也逃不開良心的責備。
三頭駱駝載著三個人,回城的步伐似乎快了許多,而且三個人臉上明顯比剛才多了一抹輕松解脫的快意。
李素想笑,很奇怪,明知回去就是赴死。他還是想笑,真正開心的笑,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決定很正確,哪怕是赴死,也很正確,邁出的每一步都那么的慷慨和從容。
其實,反過來想一想,自己已經比別人多活了一世。已經很夠本了,惜命惜到如此懦弱膽怯。就算活到一百歲,有意思嗎?
一路沉默,卻歡快,王樁咧開的嘴一直沒合攏過,連寡言的鄭小樓眼中都帶了幾分笑意,三人的神情透著一股慷慨赴死前瘋狂的灑脫和愜意。
駱駝一步步往西州走去。三人在駱駝背上晃晃悠悠,微風徐來,吹亂了鬢邊的發絲,細細的沙粒刮過臉龐,有點痛。
“此去西州。九死一生,你真不后悔?”鄭小樓盯著他的臉,緩緩地道。
李素笑嘆道:“當然后悔,其實剛才掉過頭時我已后悔了…只是,這一步都邁出去了,怎好意思收回?”
李素說完后,三人又沉默了,李素垂著頭,看著前方地上的駱駝蹄印,那是剛才他們出城時留下的,此時沿印而歸,風沙已將他們來時的印跡漸漸掩埋,而他們的身后,又踏出一串新的印跡。
無聲走了許久,李素一直垂著頭,忽然道:“其實…我只是感到若我今日拋下西州離開,我這一生真的會陷入無盡的后悔之中…”
抬起頭,李素朝二人笑了笑,接著道:“試想一下,這一次我躲過了生死劫難,自當彈冠而慶的,只是五十年,六十年以后呢?當我七八十歲了,老得走不動了,牙齒掉光了,滿臉雞皮,老態龍鐘,或許我還有很多子孫,子孫環繞我的膝邊,要我給他們講故事,我呢,便跟他們說我少年之時如何如何,自然不可避免說到西州,當我說到西州,該怎么說呢?”
“…西域大軍集結,離西州不過數十里,危急關頭,我果斷趨吉避兇離城而去,扔下數千袍澤將士,我很幸運,我避開了這次劫難,然后我的子孫再問我,西州如何了?我說西州還是失守了,大軍碾壓,失守無法避免,然后子孫再問我,你的袍澤兄弟呢?我說,他們都戰死了,只有我逃了出來,子孫最后再問,你為何不陪袍澤兄弟們守下去呢?”
李素嘆了口氣,道:“五六十年后,當我的子孫問起這個問題,你們說,我該如何回答他們?他們年紀幼小,我跟他們解釋西州如今的時勢,解釋固守西州是多么的無謂和愚蠢,他們聽得懂嗎?他們只知道,我的袍澤兄弟為守城而戰死,而我,他們的祖父甚至是曾祖父,卻丟下滿城數千袍澤兄弟跑了,然后,我再看我的子孫們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看他們一個個低垂著頭,漲紅著臉,為自己冠以這個懦弱的姓氏,為自己有這么一個不要臉的長輩而羞恥,你們猜猜,當我看到子孫們那一張張無地自容的臉,我會是怎樣的表情?”
抬起頭,李素看著遠處已遙遙在望的西州城輪廓,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嘆道:“九死一生也認了,因為我害怕自己若真活到那一天,活到子孫們鄙夷我這個長輩,深深為自己是我的子孫而羞恥的那一天,我會生不如死,只因當初我為了活命,往城外邁出了這一步,所以,我要回來,與袍澤共此一死!”
“人這一生會走錯很多路,犯很多的錯誤,有的錯路一步邁出去就永遠收不回了,還有的卻可以補救,幸好,我邁出的這一步錯路還可以補救回來,你們看,風沙已將我剛才離城避禍的腳印完全掩埋了。就當我永遠未曾懦弱過一樣。”
三人回到西州時,引發了一場不小的轟動。
城里,此時數千將士聚集在城中央的刺史府前,項田的尸首蓋著白布,將士們單膝跪地,靜靜地送這位毀譽皆俱的將軍最后一程。
曹余已接過了指揮權。含淚與眾將士拜別了項田的尸首后,開始大著嗓門緊急調派兵馬,部署守城方略,刺史府前只見將士們來往忙碌的身影,整座城池在他的吆喝聲里,像一臺老舊的機器,緩緩開動起來。
忙得滿頭大汗的曹余不經意轉了一下身,赫然便發現了不遠處的李素三人,李素正朝他笑。笑得很甜。
一瞬間,四周仿佛都安靜了,忙碌的將士們如同被過路的不靠譜神仙施了定身法,人人皆目瞪口呆看著他,看著這個剛剛為保自身平安離城而去的李別駕。
曹余呆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之色,然后迎上前好奇道:“你們不是出城了么?”
“是啊,出城了啊。”李素回答得很痛快。
“怎地又回來了?”
李素奇怪地看著他:“我是西州別駕啊。不回來我能去哪里?”
曹余深深看了他一眼,搖頭嘆道:“重兵壓境。本已逃出生天,何必回來送死…”
李素仍笑得很甜,又甜又萌,天真爛漫得不要不要的:“因為我有病啊,而且病得不輕,看沒看見我臉上寫著兩個字。‘我有病’…”
“三個字…”
“不要在意那些細節,我剛才只是出城散了散步,散夠了,回來了,曹刺史剛才發號施令很開心啊。過夠癮了,大權是不是該交還給我了?”
曹余楞了許久,才搖頭苦笑道:“我懷疑你真有病了,年紀輕輕如此想不開…可是你一開口又不像有病的樣子,張嘴便搶權,我實在是看不透你啊…”
李素笑道:“我又不是大姑娘,看透我做甚?”
笑容漸漸收斂,李素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大敵當前,不說虛套話,毋庸諱言,我來指揮守城,比你指揮要好,不敢說一定能守住西州,但,守住的幾率或許比你高那么一點點…”
曹余深深看著他,良久,點頭道:“好,大權交給你!今日開始,西州只有李別駕,沒有曹刺史,我能做點什么,盡管吩咐吧。”
李素沉吟,其實在離城之前,該做的安排都差不多了,軍械已齊全,守城的石木也備妥,籌集的糧草足夠數千人三月之用,想來想去,似乎真沒什么能讓曹余干的。
于是李素只好朝他投去歉意的一瞥,然后道:“曹刺史你就負責好好活著吧,保持呼吸不斷氣的同時,盡量別給我添亂…”
烈陽高照,沙漠尤覺炎熱難當,城頭一片忙亂過后,忽然沉寂下來,將士們執戈抄矛,嚴陣以待,壓抑的氣氛在沉寂中越來越濃郁。
斥候騎著快馬,仍舊一個接一個地來往進出于城門之間,最后斥候索性連城都不入了,策馬到了城門下,放開嗓子帶著顫音嘶聲大吼。
“敵軍所部前鋒離城三十里!”
“敵軍所部前鋒離城二十里!”
“敵軍所部前鋒離城十里!前鋒一萬人擺開雁翼之陣掩殺而來!”
最后,斥候們已不再通傳軍情了,因為西州城的西面沙漠盡頭處,漸漸出現了一片黑壓壓的人影,像一片遮天蔽日的烏云,重重壓在西州城頭。
城頭上,李素瞇著眼眺望片刻,轉過頭與曹余對視一眼,發現彼此的臉色都是一樣的陰郁。
終于來了,死戰的時刻也終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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