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陵送葬回來后,李素病了。
也許是送葬時受寒淋了雨,回來后李素便渾身發冷,到了夜晚又發熱,額頭燙得厲害。許明珠急壞了,整晚用涼巾給他降溫,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急忙命部曲飛馬趕去長安城,請太醫署太醫令劉神威。
整夜發燒,李素迷迷糊糊說著夢話。他做了許多夢,零零散散的,夢到十年前剛來到到這個年代時的家境艱困,夢到河灘邊與東陽的初識,夢到穿著吉服神情羞澀的許明珠,轉瞬又夢到這些年南征北戰,大唐旌旗飄揚,夢到李世民舉盞痛飲,與座皆是豪士英雄,還夢到千年后的前世,那個拎著貨四處陪笑兜售受盡委屈的推銷員…
這一夢,便是千年。
時光很短暫,一生須臾而過,恨壯志未酬。時光又很漫長,一雙眼仿佛看盡千年王朝更迭,榮辱興衰。
迷迷糊糊睜開眼,天已大亮,不知什么時辰,不知睡了多久。
許明珠坐在床頭,緊緊握著李素的手,臉上的淚痕儼然。床邊還圍著許多人,有劉神威,李道正,鄭小樓,方老五,連東陽也在。
見李素睜開眼,劉神威長舒了口氣,神情釋然地笑道:“好了,公爺醒了,這一劫算是過去了…”
許明珠伏在李素胸前大哭:“夫君,你可嚇死妾身了!”
東陽神情憔悴了許多,見李素醒來,她沒說話,只掩面而泣。
李素勉強擠出一絲笑,一開口聲音嘶啞難聽。
“我…睡了多久?”
許明珠泣道:“三天,夫君整整三天沒醒,整個長安城都急了,陛下昨日暫停了朝會,親自來探望夫君,太醫署的太醫們輪流過來給夫君診治,陛下還給夫君請了道士做法驅邪…”
李素失笑:“有這么嚴重嗎?不過是發燒感冒而已,多睡多喝白開水就好…”
劉神威神情嚴肅地道:“公爺這場病來得兇險,萬不可小覷。此病為心郁難平所致,您平日心里積壓了太多事而致氣血不暢,受寒淋雨只是由頭,將您久抑的病原激發出來了,可費了咱們太醫署不少力氣。”
李素虛弱地靠在床頭,朝劉神威眨眼:“我現在動彈不得,你說什么都有理…”
這些年與劉神威來往頗多,大家的關系很熟稔,劉神威也不介意,捋須呵呵笑了笑。
李素又笑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謝,等尊師云游完回到長安,我定在尊師面前少說你幾句壞話,開心不?”
“…開心。”
李素又朝李道正笑道:“讓爹擔心孩兒了,是孩兒不孝,幸好福大命大,有驚無險。”
李道正眼眶含淚,故作威嚴地哼道:“你是家里的頂梁柱,也是大唐的頂梁柱,說是‘千金之體’也不過分,自己的身子不知道愛惜,卻令家人至親擔心,確實是不孝。”
說著李道正吸了吸鼻子,轉身喝道:“好了,我兒已醒,大家都莫圍在他身邊了,散了吧!”
鄭小樓等人紛紛散去,李素朝許明珠和東陽使眼色,二女會意,留了下來。
房內只剩三人后,李素拉著許明珠的手,片刻后,又將東陽的手拉住,二女一愣,顯然不適應如此親密的接觸,頓時臉紅城一片,慌亂地望向別處。
李素不管這些,拉著二人的手,目注許明珠道:“有件事想與夫人商量…”
許明珠嚇了一跳:“夫君想做什么徑自做便是,妾身婦道人家,都聽夫君的。”
李素搖搖頭:“這是家事,夫人當家,必須征得夫人的同意。”
許明珠神情閃過一抹明悟,飛快掃了東陽一眼,道:“夫君想商量什么?”
李素緩緩道:“我一生做人做事無愧無憾,唯獨有一件恨事不能釋懷,今日你們都在,我不妨把話說透,東陽…她也是我的女人,不管身份地位,她終究是我的女人,此生最憾者,不能給她一個正當的名分,讓她獨自一人在那幽冷的道觀里出家,別人享受闔家之樂時,她只能孤苦地在老君像前誦經…”
“當年我與東陽的事,夫人應該都清楚,便不多說了,總之,我的女人不能孤苦一生,東陽落到如此境地,是我的責任,當年太年輕,許多事不曾考慮周全,連累她不得不出家避禍。現在,我想給東陽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她和夫人一樣,都是我的妻子,我要風風光光將她迎娶進門,從此她便是我李家婦,此事還請夫人寬容,成全。”
李素說著話,東陽在一旁已是泣不成聲,握著他的手力道卻越來越緊。
許明珠神情恍惚半晌,幽幽嘆了口氣:“妾身早已將公主殿下當做自家人了,這幾年與公主殿下相處情如姐妹,將她迎娶進門不過是遲早的事而已,夫君這件事做得對,妾身怎會不答應?”
李素深深看著她:“夫人受委屈了,多謝夫人成全。”
許明珠搖頭笑道:“真正委屈的是公主殿下和夫君,公主殿下孤苦十年,妾身常去道觀,每次都為她心酸,而夫君少年封侯,爵至縣公,家中不但沒有美婢侍妾,連權貴人家皆有的歌舞樂伎都沒養過,成親十載,后院只有妾身一位妻子,已是長安城權貴中難見的異數了,夫君非漁色之輩,迎娶公主殿下進門是因為你與她相愛多年,也必須要給她一個結果,夫君…真的是好人。”
李素笑道:“夫人也是好人,我很慶幸這輩子能遇到你與東陽,咱們三人共度此生,是我上輩子的福氣。”
李素望向哭得梨花帶雨的東陽,柔聲道:“說了半天,我還沒征求你的意見,東陽,你愿意堂堂正正嫁進我李家么?”
東陽哭著點頭,說不出話來。
李素肅然道:“你要清楚,你會失去公主的名號,陛下和朝臣們不可能容許一位金枝玉葉的公主與別的女子同侍一夫,所以,陛下縱然要玉成你我,也不得不先除去你的公主名號,從此你只是一位普通的婦人,再無任何高貴的身份。”
東陽哽咽道:“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公主的名號怎比得上我終生的幸福于萬一?我早就想舍了的。”
目注許明珠,東陽上前朝她盈盈一禮,泣道:“多謝姐姐寬容成全,妹妹感激不盡。將來我入李家當以妹妹自居,家中一切仍是姐姐打理…”
許明珠急忙扶起她,道:“縱然除了公主名號,你仍是公主,妾身怎敢為姐?”
二女推讓不已,李素笑道:“行了,不過是個稱呼罷了,按年齡分姐妹吧,這樣最公平。”
二女互相換了生辰,東陽卻比許明珠大一歲,許明珠叫她姐姐,東陽卻堅辭不受,也叫許明珠姐姐,二女姐姐來姐姐去的,互相推脫半天。
李素笑道:“行了,你們以后隨便怎么叫,接下來我便要找機會向陛下說說這事了。
許明珠遲疑道:“陛下會答應嗎?”
東陽道:“姐姐放心,陛下當年還是晉王時便有過成全之心,李縣公…夫君與陛下情同手足,他若去說,陛下定然答應的。”
家事安排妥當,東陽盯著李素的臉,忽然道:“夫君大病一場,醒來便說要給我名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李素嘆道:“為何一定要發生什么事我才能想到給你名分?這些年,我心里時刻都在想著這件事,只不過當初時機未到,現在總算等到了…”
東陽黯然垂頭。
李素說的“時機”,她知道是什么意思。李世民若在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東陽嫁入李家的,如今李世民逝去,新君登基,這些年橫在李素和東陽之間最大的阻礙已消逝無蹤了,自然便是“時機到了”。
李素看著東陽黯然神傷的模樣,嘆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莫太傷心,人活著終歸得向前看,你好好為你父皇守孝三年,三年孝期滿后,我堂堂正正迎娶你。這幾日讓明珠陪你四處走走,散散心,有什么苦悶傷懷之事,你莫獨自悶在心里,當心悶出病來,我便是一個很好的反面典型,一場大病差點沒命了…”
東陽紅著眼眶,默然點頭應了。
許明珠深深盯著李素,道:“夫君大病一場醒來,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李素笑道:“哪里不一樣?”
“妾身說不上來,只有隱隱有些察覺,夫君身上那股子懶散的味道好像淡了一些,說話做事更主動些了。”
李素沉默半晌,緩緩道:“親歷了先皇的崩逝,緊接著又是一場大病,醒來后我似乎想通了許多事,念頭也豁達起來…”
二女好奇地看著他。
李素嘆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人這輩子太短暫了,連陛下那般圣明英武之人,臨終總歸也有一些憾事無法釋懷,我還如此年輕,又坐在如此高位上,掌握的權力也越來越大了,享受榮華富貴的同時,我在想自己是不是還能做點什么?為大唐社稷也好,為黎民百姓也好,天下百姓用血汗供養著我們這些權貴,我們難道真的能夠理直氣壯的享受這些血汗民脂么?掌握這么大的權力,一定要做點什么…”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懶懶散散安享太平富貴,以前可以心安理得,可是隨著自己的位置越來越高,權力越來越大,我便越來越寢食難安。老天讓我來到這里,難道真的只是讓我來過享受日子的?等我老了,臨終前躺在病榻上,細數今生的作為,我能數出幾件引以為傲的事跡?我為天下受苦的黎民百姓做過什么?等到那個時候再去羞愧,一切都晚了…”
李素說著露出了笑容,道:“既然陛下需要我的輔佐,那么,我便認真的輔佐他,助他創下一個閃耀千古的煌煌盛世!”
大病后,李素在家調養了大半個月。
飲食清淡,身心放松,調養身體的日子似乎與平常李素在家的做派沒什么不同。
不過還是有一點點不同。
李素忽然向李治要求看奏疏,從中書省門下省發下來的各地奏疏,李治和長孫無忌批閱過后,便命人送到太平村,李素大致看一遍再命人送回尚書省。
對李素的變化,李治感到很意外,甚至有點惶恐,一度以為李素大病后燒壞了腦子,心懷忐忑地親自過來探望了幾回,發現李素說話做事仍如往常,沒有抽風癲癇的跡象,這才放了心,歡天喜地的回去了。
深夜的孤燈下,李素擰著眉注視著面前的一份奏疏。
奏疏上寫的什么他并沒看進去,此刻心里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沉吟良久,李素披衣而起,走出后院,吩咐下人叫來方老五。
半晌之后,方老五睡眼惺忪地走過來,一臉疲憊地打著呵欠。
李素抱歉地道:“實在對不住五叔,這么晚把你叫來,擾了你的清夢。”
方老五笑道:“公爺說的啥話,小人是府中部曲,任何時候只要公爺有吩咐,徑自喚來小人便是。”
李素點點頭,道:“那就不說廢話了,上次我讓你派人盯著那個倭國僧人道昭,他最近有舉動嗎?”
方老五搖頭道:“最近國喪,這一批遣唐使也被禮部安排參加陛下的葬禮,前前后后近一個月了,道昭沒有任何舉動,老老實實的按禮部的安排參與國喪大禮,回到寺里便老老實實念誦經文,并無異常之處。”
李素沉吟片刻,道:“如今大禮已過,道昭應該沉不住氣了,派人盯緊他,我估摸他應該快有動作了。”
“公爺的意思是,他果真會去找武姑娘?他會那么聽話嗎?”
李素笑道:“他當然不會那么聽話,尤其是我對他們倭國人的態度如此敵視,他更不會信我的話,道昭這種人對任何事的判斷都必須是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所以,國喪這段日子他沒有任何動作,估摸便是暗地里在打聽,打聽武氏這個人的身份,以及她在陛下身邊究竟有沒有那么重的分量。”
方老五恍然:“所以,現在他應該打聽清楚了?”
“我對道昭說的話其實都是真話,稍微一打聽便知武氏如今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可以說,她是陛下身邊最重要的幕僚,或許…將來某一天她已不止是幕僚了。道昭想要咱們大唐的改良稻種,武氏完全可以辦到,因為陛下對倭國并不設防,這種體現泱泱宗主大國氣度的事,陛下不會拒絕的。”
李素嘴角一勾:“那么,接下來咱們便慢慢等待道昭的動作了,快則一兩日,慢則三五日…”
方老五點頭:“是,這幾日小人會多派幾個伶俐的兄弟日夜不停的盯著他。”
李素的猜測很少落空,聰明人做事總是很省心,對方的心理和性格在自己心里推敲幾遍,這個人會做出什么事來便大致不差了,狀態發揮得好的話,連具體的時間都能推測出來。
第三日,家中部曲傳來消息,道昭果然有了動作,長安城一家酒肆里,道昭與一個戴著面紗蒙著頭巾的神秘女子見了面。
沒人知道二人具體說了什么,大約半個時辰后,二人便匆匆而別。
通過部曲描繪那女子的身段和習慣動作,李素頓時知道此女正是武氏。
院子里的微風拂起幾片青翠的落葉,也翻動著桌案上的書頁。
李素躺在院子里,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
“權力果然誘人心呀,你縱是天生聰慧機敏,初嘗權力的滋味后漸漸上癮了吧?”
“但是你知不知道,權力同時也是一柄殺人殺己的刀。”
方老五站在李素身后,聽著李素的喃喃自語,表情卻分外驚異。
他驚異的不是李素這番似懂非懂的話,而是李素對道昭和武氏這二人的舉動的掌握程度。
仿佛這二人的私下會面是李素早已安排好的,他們的每一步都被李素算計在自己的棋局里,分毫不差。
“公爺,您太厲害了,小人不得不服…”方老五朝李素行禮,臉上一片崇拜。
李素淡然一笑:“算計人心無非是以己度人,天下人都知道權力是個好東西,一個寄人籬下多年,處處忍氣吞聲的女子,乍晉高位初嘗權力之后,自然是要充分使用一下手里的權力的,什么人或什么事找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使用權力,明白嗎?更何況,道昭找她的這件事,若換個角度去想,似乎還能給她帶來一些政績和功勞,她若想在陛下面前站穩腳,此刻她必須要一份拿得出手的政績,道昭送上門來,她焉有不受之理?”
李素神情疲倦地揉了揉臉,道:“五叔,派人繼續盯著道昭,這幾日他與武氏必然還有第二次見面,待到他們第二次見面后,再派人告訴許敬宗,讓他馬上在農學內散布丟失稻種的消息,消息散布一日之后,許敬宗要馬上在農學將消息嚴厲彈壓下去,然后對外宣布并無此事,給農學和外人一種‘欲蓋彌彰’的假象…”
李素說著,眼中忽然閃過一抹寒芒:“這些事辦完后,道昭這個人已無存在的必要了,讓鄭小樓出手把他殺了,制造成意外而亡的假象,從此以后,這顆雷算是在武氏身上埋下去了,爆或不爆,什么時候爆,由我決定。”
方老五一一記住,最后忍不住道:“公爺…果真如此恨那位武姑娘么?”
李素看了他一眼,似乎對他的問題很意外。
“我什么時候恨過她?我若真恨她,豈能容她活到如今這么風光得意?”
方老五滿頭霧水道:“可公爺您現在分明是在設計對付她呀。”
李素神情恍惚了一下,最后嘆道:“我只是在防她,防她的同時,我又要用她,她的能力不比我差,若用之正途,對大唐是好事。五叔,朝堂很亂,人心很臟,要想在這個波譎云詭的朝堂活下去,活得好一點,有時候不得不把自己變得跟其他人一樣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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