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請柬后,李素終于回到了懶散到令人發指的悠閑日子。
春光正好,躺在院子中間的銀杏樹下,一手端著書本,一手取過茶盞,淺淺啜一口,陽光透過頭頂的樹蔭,零零星星灑下來,微風拂面,很快有了睡意,然后將手上那本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的書蓋在臉上,就這樣迷迷糊糊睡著。
神仙日子不過如此了吧?
耳邊聽到了匆匆的腳步聲,迷迷糊糊一絲靈智尚存的李素在心里默念:“不是來找我的,不是來找我的,快滾,快滾…”
很可惜,李素的念力不夠,美好的愿望落空。
薛管家那討厭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小心翼翼的。
“公爺,公爺!宮里來人了,是宣旨的天使…”
李素嘆了口氣,將書本從臉上拿開。
“宣旨?我最近闖禍了嗎?”李素茫然問道。
薛管家一臉無辜的看著他:“這個…得問公爺您自己了。”
李素揉了揉臉,道:“叫部曲列隊,大開中門,擺上香案,接旨吧。”
薛管家急忙離開。
很快,家里前庭內擺上了香案,李素穿著正式的朝服站在香案前。
宣旨的宦官高捧著一卷黃絹走進中門,展開黃絹念道:“…若處中天之闕,俯周宮于目前。如登太岳之岑,觀魯封于掌內。出其不意。兇徒遂擾,初為一陣,四拒勣軍…故,涇陽縣公李素者,固已同軌前烈,齊聲往彥,襃德美功,有國常典。可尚書省右丞,賜黃金三百兩,絲帛百匹,欽哉!”
一大通圣旨念下來,李素使勁眨了幾下眼,大抵明白意思了。
這些年多少讀了點書,李素的學問已上升到可以聽懂圣旨的境界了,實在是可喜可賀。
圣旨的大意先是將李素在高句麗的功績吹捧了一番,當然,李世民順帶著也吹捧了一下自己,畢竟是在天可汗陛下的光輝領導下李素才有如此功績嘛,接著圣旨最后給李素封了官,尚書省右丞,順便打發了一點黃金和絲帛。
李素雙手恭敬接過圣旨,送宣旨的宦官離開后,呆呆地站在門檻內出神。
程咬金果然是成了精的老狐貍,前日與程咬金聊天的內容言猶在耳,事實證明程咬金的猜測分毫不差,李世民果然給他封了官,晉爵一事卻只字未提。
尚書省右丞是三品官,在朝堂里已是非常重要的官職了,尚書省的首官是左右仆射,分別是房玄齡和長孫無忌,也就是俗稱的當朝宰相,他們負責執行中書門下兩省制定的軍政策令,也是接觸朝政大小事務最多最繁瑣的部門,自左右仆射以下,便是左右二丞了,如果說左右仆射是謀略軍國大事方向的掌舵者,那么左右二丞便是貫徹執行皇帝和尚書省兩位宰相的具體執行者。
更重要的是,按大唐的官場傳統來說,左右二丞不僅是頒布執行政策的人,更是左右仆射的候補人,如果兩位宰相其中一位年老退休了,那么補上宰相官職的人選通常有兩種方法,第一是選取一位德高望重的朝臣空降補缺,第二便是直接從左右二丞中選一人出來擔任宰相。
李世民將李素安插在尚書右丞這個位置,其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
他已將李素當成了下一任宰相的候選人,如今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兩位宰相皆已老邁,房玄齡近年身子尤其多病,隨時都有可能病倒,待將來的新君即位后,李素便是補上宰相官職的不二人選,因為李素確實是個人才,為大唐立過太多功勞,做人做事也謹慎,而且與李治的關系非常好,幾乎是翻版的李世民和長孫無忌。
有了這些事實,便是李世民將他任為尚書右丞的原因所在。
李素站在門口,眼睛無意識地看著前方,腦子里卻轉得飛快。
看來李世民果真是在安排后事了,而且他更確定了一個事實,李治當上太子已是毫無懸念的事了,否則李世民不可能讓自己去當魏王的宰相。
只是…李世民究竟還有多長的壽數?
李素克制自己不去想這個問題,從個人感情上,李素并不喜歡李世民,可是從整個國家的角度上來說,李世民不愧是個好皇帝,他的逝世是大唐最大的損失。
宣旨的宦官走了,薛管家和丫鬟雜役部曲們紛紛圍上前,喜滋滋地給李素道喜。
李素回過神,笑了笑,吩咐薛管家給部曲和下人們打賞。
李家前庭內頓時一陣歡騰。
回到后院,許明珠正抱著女兒喂奶,看著女兒閉著眼小嘴蠕動的可愛模樣,李素不由將所有的心事全都拋在腦后,上前逗弄起她來。
許明珠的心情卻不太好,有點氣哼哼的。
沉默良久,許明珠終于道:“陛下為何只給夫君封了官,卻不給夫君晉爵呢?夫君在高句麗立了那么大的功勞,都城都是夫君領軍攻破的,聽說整個東征都不算太順利,甚至可以說是失敗了,唯獨夫君領孤軍攻破敵人都城,為陛下挽回了顏面,這么大的功勞,將夫君的爵位晉為郡公不過分吧?”
李素失笑:“你從哪里聽來的亂七八糟的說法?”
許明珠哼道:“當然是東陽公主告訴我的,妾身與她經常來往呢,你不在長安的日子,妾身常抱著女兒在她的道觀里過夜,有時候一聊就是一整宿…”
李素嘆道:“兩個婆姨關系如此融洽,究竟是福是禍?關系這么好,以后我對你們撒謊都不容易圓啊…”
許明珠噗嗤笑了:“夫君說什么話妾身都信,用不著刻意撒謊的。”
隨即許明珠俏臉一斂,又變得氣憤不平:“話說回來,夫君立了那么大的功勞,為何陛下不給夫君晉爵?妾身見識不多,只知道官職再高都有失去的一天,爵位才是能夠傳給萬世子孫的好東西,陛下這事可干得不地道,憑什么不給夫君晉爵?”
李素苦笑道:“這事呢,沒那么簡單,陛下有陛下的深意,他并沒有虧待我,夫人現在看不出來,過些日子大抵會明白了。”
許明珠看著他:“夫君不是經常與妾身說朝中的大小事么?這幾年得了夫君的教誨,妾身大抵也知道朝堂是怎么回事了,難道朝堂里有變故?或是有什么不可測的兇險?”
李素笑道:“沒那么嚴重,總的來說是好事,算是喜憂參半吧,具體怎么回事我還沒想明白,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訴你。”
許明珠點頭,接著笑道:“其實夫君與妾身說的那些國事啊,朝堂啊,妾身也有許多聽不明白,不過妾身還是覺得很高興,至少妾身知道夫君在想什么,在愁什么,這就夠了。”
封官是喜事,家里李道正薛管家他們沒意識到李世民封李素為尚書右丞背后隱藏的深意,但是朝堂上的朝臣們可就敏感多了,消息傳出去以后,無數朝臣在第一時間便馬上想到了李世民的用意。
特意將李素封為右丞,陛下分明是將他當成了宰相的第一候補人選啊,也就是說,若干年后,李素將成為朝堂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尚書省宰相,等同于如今長孫無忌和房玄齡的地位。
反應過來的朝臣們馬上派人上門道賀,官職高一些的諸如長孫無忌,房玄齡和褚遂良等人派家仆帶上禮品登門,官職品級稍低一點的則本人親自帶著禮品上門,兩者的共同點是,大家都帶了禮品。
莫名其妙的,李家小發了一筆橫財。
第三日清晨,長安城內的曲江池芙蓉園閉門清場,李家包下了整個園子,邀朝臣和武將們游園泛舟,并在園中的紫云樓內大宴賓客。
至于宴客的目的,卻令長安城的權貴們目瞪口呆,原來竟是李縣公為新出生的女兒設宴。
女兒…
在這個男女并不平等的年代,天家的女兒都淪落為皇帝手中的籌碼,皇帝經常用公主換和平,換擁戴,而這位李縣公卻獨樹一幟,大張旗鼓地為女兒慶賀,實在是特立獨行。
不知不覺,李素成為了大唐權貴里的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游園當日,李素與李道正站在門口迎客,無數朝臣受邀而來,太陽剛出來,芙蓉園的門口已是賓客盈門,車馬絡繹穿梭不絕。
李素笑得臉都有些僵硬了,可是邀請的朝臣不論品級高低,大多都是李素的長輩,見了面先奉上笑臉,然后躬身行禮,寒暄客套,當然,收禮也沒少收。
沒多久,一乘四馬并轅的奢華馬車停在芙蓉園門口,看著馬車外的家仆們打出的儀仗旗幡,竟是長孫無忌親自來了。
李素急忙上前幾步,恭立于馬車外,家仆將車簾掀開,扶著長孫無忌慢慢下了馬車。
長孫無忌今日穿得很休閑,一身圓領玄色長衫,腰系玉帶,胸前繡著一朵祥云的圖案,頭未戴冠,只在發髻中別了一支碧綠的玉簪。
下了馬車,長孫無忌未語先笑。
“好個子正,每次總能在長安城鬧出點動靜,生個孩子也是驚天動地,整個長安城都知道你子正喜添千金了,老夫尚未當面賀喜你呢,哈哈。”
李素急忙上前行禮:“小侄拜見長孫伯伯,勞動長孫伯伯親至,小侄不勝榮幸,今日芙蓉園得長孫伯伯蒞臨,園中大放異彩,花苑內百花齊放,只為博貴人一笑…”
長孫無忌愣了一下,顯然不太適應李素這清新脫俗的馬屁,呆怔片刻,指著李素笑罵道:“你這張嘴著實厲害,老夫這把年紀都分辨不出你是在贊我還是罵我…”
李素急忙道:“當然是贊您,長孫伯伯是我大唐的國寶重器,陛下倚重如左膀右臂之擎天柱石,小侄對長孫伯伯之崇敬猶如…”
長孫無忌終于受不了了:“好了好了!停!老夫已被你贊得無地自容,子正可以閉嘴了。”
李素意猶未盡地道:“可小侄還有一肚子的崇拜尚未向長孫伯伯傾訴呢…”
長孫無忌果斷地道:“留著禍害別人吧,老夫領受不起。”
頓了頓,長孫無忌道:“今日除了恭賀子正喜添千金之外,老夫還要恭喜子正榮任尚書右丞,從此與老夫可算是真正的朝中同僚了,陛下對子正之圣眷可謂隆厚之極,子正當思忠君體國,為大唐再立新功。”
李素躬身道:“長孫伯伯教訓得是,小侄感念圣恩,必肝腦涂地,死而后已,從此小侄便是尚書省的屬官了,長孫伯伯是小子的上官,還請伯伯對小子多加提點栽培,小子必不負陛下與伯伯教誨榮寵之恩。”
長孫無忌哈哈笑道:“你比老夫精明多了,老夫可教不了你什么,再過些年,待老夫與房相都老了,尚書省的大小事務可全看子正的了。”
二人你來我往謙虛客套了半晌,長孫無忌忽然悠悠一嘆,若有深意地看著他。
“看陛下的心思,估摸晉王殿下成為東宮太子已無懸念了,老夫不得不說一句,子正委實高明,晉王何其幸也,竟與子正相識知交,有了子正方才有晉王之今日,只是可惜了魏王啊,心高氣傲,目中無人,而致錯失美玉,最終功敗垂成…”
李素微笑道:“圣意未決,小侄不敢胡亂揣度,晉王殿下究竟是不是未來的東宮太子,自有陛下圣斷,至于魏王,呵呵,其實與小侄也算是朋友,無論兩位皇子誰是東宮太子,小侄都會一如既往忠心輔佐。”
長孫無忌不滿道:“你今年才多大,說話跟那些老狐貍一樣四平八穩,油滑得像泥鰍,年紀輕輕的,跟誰學的壞毛病?”
李素無辜地道:“都是小侄的心里話呀…”
長孫無忌嘆了口氣,道:“無論如何,將來若晉王成為東宮太子,甚至…繼承皇位后,還望子正在晉王面前多多美言幾句…”
李素茫然道:“美言什么?”
長孫無忌遲疑了片刻,緩緩道:“為魏王美言幾句,當初兩位皇子為了爭奪東宮之位,有一些明爭暗斗,但事已過去,而且晉王也成了最后的勝利者,還望晉王能夠善待魏王,畢竟…兩位都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爭斗或許有,但不至于鬧到兄弟反目成仇的地步,更何況,魏王也是個不錯的孩子,并沒有什么壞心眼,子正覺得呢?”
李素明白了,長孫無忌是在為魏王求饒,雖說李治性情仁厚,可是當他當上皇帝后,誰也不知道李治最終的性格會變成怎樣,長孫無忌疼愛魏王,擔心李治對他痛下殺手,于是不得不為魏王求一條活路。
明白歸明白,李素還是忍不住有點不舒服。
李泰是你的親外甥,李治難道就不是了么?為何你從頭到尾只站在李泰這邊?李治這個外甥難道是你妹的充話費送的?
心里腹誹,李素嘴上還是說道:“長孫伯伯放心,小侄也絕不會讓這種兄弟相殘的事情發生,但凡有苗頭,小侄一定拼盡全力阻止。”
長孫無忌深深注視著他,道:“老夫希望你一定記住今日所說。”
李素也直視著他:“這件事,小侄一定記住,而且對天發誓。”
長孫無忌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如此,老夫安心矣,子正,咱們同僚的時日還長,老夫很期待與你在尚書省互為同僚的日子,上不負陛下圣恩,下無愧黎民眾望,天下事,你我攜手治之!”
李素躬身行禮:“愿唯長孫伯伯馬首為瞻。”
拍了拍李素的肩,長孫無忌滿意地走進了園子里。
李素站在園門外,擰眉仔細咂摸著剛才與長孫無忌的對話,這幾句對話很值得來回品味,越品越覺得里面有各種味道。
除了為魏王求饒之外,長孫無忌似乎還非常隱晦的釋放出了一個信號,那就是他自己也要重新站隊了,因為他已看出晉王成為東宮太子是無可逆轉之事,那么,他便不得不站在晉王這一邊,作為宰相和李世民忠實的臣子,長孫無忌沒有任何理由跟李世民的決定相悖,同時也不會做出與下一任皇帝人選結仇的蠢事。
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李素喃喃道:“這個朝堂,…越來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