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從來不會特意去眷顧某個人,是非成敗大部分是人為,一千多年后,很多人看李世民都覺得他是天之驕子,是集能力與幸運于一身的英主,是華夏上下數千年以來唯一一位幾乎沒有惡評的帝王。
后人看到的,只是史書里的李世民,當然,李世民一生絕大部分時光確實是英明睿智納諫如流的,但到了晚年,終究還是走上了昏聵糊涂的老路。
人一旦昏聵沖動起來,上天的眷顧便到此為止了。
無論是什么人,只有在合適的地點,合適的時機,做出合適的決定,他才會綻放出最耀眼的光彩,這種事李世民做了一輩子,幾乎每次都做得很完美,所以后人對他的評價也很高,唯獨在這次東征之戰里,李世民犯了錯,或者說,他犯了很多錯。
錯誤不僅僅是催促牛進達進攻,從薊州扎營開始,李世民便因為急功近利的心態而犯下了許多錯,剛開始犯的錯并未表現出結果,一樁接一樁的累積起來,終于在遼東城外,所有的錯誤全部爆發出來,得到了該有的后果。
數萬條人命,因為李世民一個人犯的錯而葬身沙場,而他犯的這些錯誤,其實事前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那么,該如何評價這位英明睿智的天可汗陛下呢?
李素不知道將來的史官書寫李世民的這段東征歷史時會如何下筆,或許,會用短短幾句話帶過吧,畢竟是皇帝陛下,他怎么可能有一絲污點?
未來的事李素不想操心,也輪不到他操心,他現在很焦急,急著探望負傷的牛進達。
從貞觀元年到如今,大唐這些年南征北戰沒斷過,幾乎每年都會發起一場規模大小不一的戰爭,但是很少有領軍的主帥負傷,牛進達算是趕上了。
領著幾名部曲,李素匆匆進了中軍大營,找到了牛進達的營帳,正準備進去,發現營帳外站著常涂和幾名眼熟的禁衛,李素腳步一頓,情知李世民正在探望牛進達,或許順便詳細詢問交戰的始末細節。
李素想了想,決定不去湊這熱鬧,這個時候李世民的心情一定很糟糕,偏偏牛進達是他寵愛的大將,不但兵敗而且差點搭上了自己的老命,這等情形下,李世民一肚子的怒火自然不好意思對牛進達發泄,這個時候若李素沒頭沒腦沖進去,下場可就不好說了,“伴君如伴虎”這句話可是千年以來無數倒霉的前輩用自己的生命和鮮血總結出來的人生真諦。
“回去,下午再過來!”李素當機立斷,轉身便走。
方老五等人快步跟上。
“李縣公何故來而復返?”一聲略尖的嗓音從李素身后傳來。
李素暗嘆口氣,轉過身時已是滿臉笑容。
“見過常公公。”
常涂一如既往的陰森表情,就連笑起來也像是從陰間跑出來勾魂的黑白無常。
身子微微一側,常涂笑道:“陛下正在里間探望牛大將軍,非機密事,不避耳目,不如讓我進去通稟一聲?”
李素笑道:“既然陛下在探望牛伯伯,李某不便打擾,還是…呃,在外面等等吧。”
常涂點頭道:“放眼朝中內外權貴,謹小慎微者唯李縣公也,其實你不必這般小心翼翼,陛下今日心緒不佳,卻也絕不會遷怒于你,進去無妨的。”
李素搖頭:“多謝常公公的美意,李某還是不進去了,外面等等挺好的。”
常涂也不勉強,笑著點點頭。
然后,李素立馬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很尷尬的境地,因為在外面等候的話,勢必要跟常涂站在一起,但是常涂這人從里到外散發出一股子陰森的味道,李素實在沒心情跟他聊天,可二人站在一起不能不說點什么,古代的社交…那也是社交啊,成年人世界的規則不得不遵守。
李素絞盡腦汁打算找點話題強行尬聊時,常涂倒先開口了,未語人先笑。
“聽說李縣公博學多才,閱歷甚廣,能知當世所不能知,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真本事全藏在肚子里呢,果真教人佩服…”
李素滿頭霧水地看著他,一臉的無奈。
大哥,不想聊天可以沉默啊,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啥意思?
“呃,李某愚鈍,不知常公公何出此言?”
常涂笑道:“聽說李縣公曾與晉王殿下閑談,晉王殿下是個孝子,你們談話的內容他老老實實復述給陛下,…果如李縣公所說,咱們是生活在一個,呃,土球上么?還有,大海的盡頭果真有一望無際的無主之地,這些無主之地比大唐還大么?”
李素一驚,隨即開始反省,這有什么好驚的?
“呵呵,李某與晉王殿下曾經的一時戲言而已,當不得真的。”
常涂笑道:“原本是當不得真的,不過…陛下似乎心存疑慮,早在半年前,兵部尚書張亮奉旨為陛下準備東征之事時,順手便派了一艘大船從萊州出海,往東而去,領頭的是一名校尉,帶了二百來人,畢竟只是陛下的一番疑惑,船和人都不敢帶多了,二百人足矣…”
李素心跳徒然加快,目光情不自禁地朝營帳掃了過去。
帝王果真是帝王,任何話傳到他耳中都要派人驗證一番,哪怕是胡言亂語也不放過,由此可見,李世民果然很看重自己,可是反過來說,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都落入了他眼中,難道暗中一直有人監視自己?
一瞬間,李素想得很遠,但很快回過神,笑吟吟地道:“不知出海的將士們可曾回來?”
常涂的笑容有些莫測,點頭道:“回來了,昨日回來的。”
李素笑道:“為李某一句胡話而累將士們奔波,李某之罪甚也。”
常涂目光有些復雜地看著他,輕嘆道:“若將士們毫無收獲,我剛才就不會贊你博學多才了…”
李素好奇道:“難道真有收獲?發現新大陸了?辣椒,土豆和玉米種子帶回來了嗎?嘖,半年時間能從新大陸打個來回,按說…不至于呀。”
常涂一臉茫然道:“何謂辣椒,土豆和玉米?你說的這些我都不知,將士們駕船往東行了兩千多里便停住了,他們發現了一些海外蠻夷小國,有的還只是茹毛飲血的小部落,種的糧食倒和咱們大唐一樣,都是稻谷,不過聽說產量頗高,幾與真臘國稻種齊平,而且還有一些當地的特產…”
看著李素笑了笑,常涂嘆道:“李縣公高才,足不出戶可知天下事,看來這‘天下’二字果然比咱們想像中的大多了,將士們一路所見皆是陸地和島嶼,有的陸地可不比咱們大唐的河東道稍小…”
搖搖頭,常涂嘆道:“原以為大唐之版圖已是鼎盛之極,看來還是太狹隘了,天下之大,大唐占據的這點地方算得什么?往后的歷代帝王怕是很忙了…這些多虧李縣公當初與晉王殿下的一番閑談啊。”
李素只好陪笑兩聲。
作為大唐子民的一員,對于開疆辟土這種事李素自然是樂見其成的,不過如今李世民當皇帝,從東征之戰開始,李素內心深處已隱隱對李世民有幾分失望了,那些出海東行,開疆辟土的事,或許李治比李世民更合適,李世民垂垂老矣,不僅難有進取之心,而且昏聵糊涂,出海擴充新版圖明明是一手好棋,李素實在不想看到它被李世民這個臭棋簍子下歪了。
無言陪笑了一番,牛進達的營帳已掀開,李世民從里面走出來,李素急忙上前行禮,起身時發現李世民的眼眶泛紅,顯然剛哭過。
吃了一場大敗仗,李世民的表情與平常沒什么兩樣,見李素行禮,李世民微微點了點頭,朝營帳一指,道:“子正來得正好,你牛伯伯思緒難平,負疚深矣,你快去幫朕勸勸他,勝敗乃兵家常事,豈能以一時之敗而生求死之心?萬不可取也,告訴他,一切皆是朕的錯,朕不該胡亂下旨催他進攻,此戰之敗與他無關,朕絕不會加罪于他,將士們也不會怪他…”
李素點點頭,行禮之后急忙鉆進了營帳。
營帳內很黑暗,里面一盞燈都沒有,牛進達躺在軟榻上,旁邊還坐著一位醫官,牛進達的臉上蒙著厚厚一層褥子,躺在軟榻上一聲不吭,李素心頭直發毛,感覺自己進了停尸房…
“牛伯伯,牛伯伯!子正來看您了…”李素輕聲喚道。
牛進達悶不出聲。
李素不屈不撓地繼續輕喚,半晌之后,牛進達約莫受不了聒噪,使勁將頭上的褥子掀開,坐起身怒道:“叫個屁啊!老夫還沒死呢,用不著你催,明就去死!”
見牛進達終于說話,李素松了口氣。
這么大的火氣,顯然牛進達沒活夠,否則此刻該是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而不是如此中氣十足的發怒。
“牛伯伯,勝敗乃兵家常事…”李素勸慰的開場白還沒說完,馬上被牛進達打斷。
“這句話老夫聽膩了,聽得想吐!無論什么人進了營帳,開口便是這句話,老夫戎馬一生,豈不知勝敗常事爾?小子你有話就快說,若只是勸慰老夫,趕緊滾出去!”
李素頓了頓,覺得索性給他下一副猛藥,否則老將軍慢慢要退化成老矯情,今日這場大敗的心結若不能解開,日后牛進達恐怕真的無法帶兵了。
于是李素臉色一整,語氣不知不覺變冷了:“牛伯伯,大軍開拔以前,我有沒有提醒過你謹慎用兵?有沒有告訴過你高句麗高惠真此人狡詐如狐,當須萬分小心?”
牛進達一滯,勃發的怒氣頓時一頹,黯然嘆道:“你提醒過。”
李素冷冷道:“為何你還是中了高惠真的圈套?兩萬多將士葬身牛首山下,皆因你一人之故,你對得起枉死的將士嗎?”
牛進達猛地一拍床榻,大怒道:“怪老夫嗎?怪老夫嗎?老夫是主帥,但也是臣子,你若接了旨意,你敢不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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