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的耿直令李治呆怔許久,接著淚流滿面。
真的…沒見過這么耿直的人,大家組隊刷怪,這是要活活把隊友坑死的節奏,更讓李治受不了的是,李素這家伙居然還坑得一臉理直氣壯。
——你是李泰派到我身邊來臥底的吧?
“子正兄…你想玩死我嗎?”李治真的哭了。
李素一臉愕然:“殿下何出此言?我在幫你破局啊…”
李治更愕然:“你殺馮渡,還故意把嫌疑指向我,令我身陷泥潭不可自拔,你管這個叫‘幫我’?”
李素點頭:“沒錯,我確實在幫你。”
李治無語望天。
二人大眼瞪小眼,陷入久久的沉默。
不知多久以后,李素有點捺不住了,眨眼看著他:“你為什么不扭頭就跑?一邊跑一邊捂著耳朵淚流滿面的‘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李治翻了個白眼,忽然笑了,笑容里透著無比的豁然。
“盡管你做的這些讓我很不可理解,但我選擇相信你,我相信你不會害我。原本我心里確實很生氣的,不過我若連解釋的理由都不聽便走,那么我便不配當你的朋友,也不配你辛苦輔佐。”
李素也笑了。
信任,源于“朋友”二字,先是朋友,然后才是君臣,李治沒讓他失望,當然,他也不會讓李治失望。
“在解釋理由之前,我要強調一句,…我幫你解決的這個大麻煩,最少值一萬貫,回頭待你安然度過此劫,記得把錢送我府上,恕不賒欠。”李素一本正經地道。
李治露出苦笑:“子正兄,你對錢財真是…”
李素正色道:“錢財是好東西,君子愛財有何不對?正所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每次聽到銅錢串在一起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你難道不覺得內心十分愉悅嗎?”
李治喉頭蠕動了一下,默默干了這碗毒雞湯…
“好了,說正事,首先,知道我為什么要殺馮渡嗎?”
李治搖頭,一臉理所當然的無知。
“馮渡上疏,要求成年皇子全部離京赴任地方,這道奏疏看似正義凜然,實則暗藏禍心,它并非為國為君,而是意有所指,成年皇子滯留在京不愿赴任,早在貞觀初年開始便有之,這些年來留在長安的皇子們只要稍微安分一點,不干出什么欺凌霸行的惡事,陛下和朝臣們都是睜只眼閉只眼,聽之任之,包括當年以正直敢言聞名的魏征老大人,也并未對此事過多上諫,殿下有沒有想過,為何到了貞觀十八年,這個小小的監察御史馮渡偏偏就有膽子敢冒大不韙,請求陛下逐離皇子?”
李治皺眉:“魏征逝后,朝中清流無首,這個馮渡難不成欲借此事樹立聲望,博取清名,成為朝堂上第二個魏征?”
李素冷笑:“所謂清流,不過將心里的男盜女娼藏得比較深,外面蒙上一層名叫‘道德’的外衣而已,再說,馮渡就算要立名,也斷然不會拿皇子們開刀,但凡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清楚,此舉有百害而無一利,得罪朝臣尤可,大不了陣營對立,你來我往互斗,得罪皇子,尤其是這么多成年皇子,里面還包括你這位嫡皇子,待下一任帝王登基,無論登基的是誰,這位馮渡都會被拿來開刀祭旗,以安眾兄弟之心,馮渡并不傻,這個后果他不可能想不到,之所以還敢上這道奏疏,定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
李治目光一凝:“指使?誰?”
李素悠悠道:“我查過馮渡此人,你知道他入朝為官前向誰家投過行卷嗎?”
“誰?”
“蜀王府。”
李治驚訝地瞪大了眼:“蜀王?他…竟也有意東宮之位?”
李素冷笑:“借他倆膽子,蜀王是什么貨色,難道你不知道?胸無大志,只喜游獵漁色,非嫡非長,朝中毫無人脈,東宮之位輪到誰都不可能輪到他,馮渡當年只求進身之階,將行卷投到蜀王府上,但是,并不意味著他便一定是蜀王府的人,只要稍有腦子的人都知道,蜀王這種人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爭到東宮之位的…”
李治舔了舔發干的嘴唇:“……”
很明顯,他被排除在“稍有腦子的人”之外。
“那么,馮渡所奉之主另有其人?”李治磕巴半天,終于問出一個稍有腦子的問題。
李素淡淡道:“疑團打成了死結,不妨換個角度去想,眼睛不能總盯在馮渡一個人身上,你往蜀王身上想想,雖說蜀王是個典型的紈绔皇子,可他上面還有一個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呀…”
李治恍然,腦中一道靈光閃過,失聲驚道:“我知道了!原來是吳王!馮渡當年向蜀王投行卷只是個幌子,他真正投的是吳王兄!是吳王指使馮渡上疏,將所有成年皇子驅出長安…”
李素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這家伙若非投了個好胎,換在民間百姓家,也就只配跌跌撞撞活一輩子了。
李治收到李素鄙夷的目光,恍然的神情不由一滯,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尷尬地道:“莫非…治剛才說錯話了?”
李素沉默良久,嘆道:“殿下,凡事不可太早下結論,任何事情的結論,下得越早越錯,子曰‘三思而行’,就是為了告訴你,凡事只看表象便沖口而出下的結論,錯誤率往往非常高…”
李治被訓得沒脾氣,只好老老實實認錯。
“治錯了,日后定當三思而行。”
李素想了想,道:“你年紀還小,犯錯難免,不過你是皇子之尊,而且在我眼里,你將是大唐未來的儲君,老這么犯錯再認錯也不是個事兒,會損你威望的,不如這樣吧,咱們以后相處采用懲罰制,怎樣?”
“何謂懲罰制?”
李素眼里閃爍著灼熱的光芒:“犯一次錯,不管是說錯了話還是做錯了事,一次罰一千貫,當然,作為你身邊的謀士和輔臣,罰金自應交給我,一次又一次的罰下去,每犯一次錯便雙手把錢奉上,然后得一次教訓,等罰到你傾家蕩產時,你大概可以被稱為‘圣人’了,用那些銅臭阿堵物換你一生謹言慎行,實在是劃算得緊,殿下覺得我的提議如何?”
李治瞠目結舌,半晌,嘆了口氣,幽幽道:“子正兄坑人撈錢的功力又精進了,實在是可喜可賀…在你心里我究竟有多傻,覺得我會答應如此荒謬的提議?”
被拆穿了險惡用心的李素卻毫無尷尬,只是失望地嘆了口氣,喃喃道:“居然沒上當,現在的錢真是越來越難騙了,世道艱難,人心不古,上哪兒去找個更蠢的…”
李治臉冒黑線:“……”
“罰錢制這事兒你回去再考慮考慮,興許哪天腦子抽風給我個驚喜呢…”李素仍不死心地叮囑了一句,然后道:“接著說正事,馮渡可能是吳王的人,也可能不是,但你說是吳王指使他上疏,未免太沒腦子了,連你這種智商都能想到…算了,為了讓你心平氣和考慮考慮罰錢制的事,我用辭就稍微客氣點…所以,晉王殿下能想到的事,別人不可能想不到,包括陛下在內,你想想,馮渡和蜀王的關系,蜀王和吳王的關系,吳王會蠢到何種地步才會指使馮渡上疏,露出如此大的把柄讓君臣們抓住?”
李治再次恍然:“指使馮渡者另有其人!”
李素贊賞地看了他一眼:“你這次恍然大悟的表情沒用錯地方,甚善。真相往往隱藏在表象之下,所以,看似吳王的嫌疑最大,實際上他反而沒有嫌疑,判斷誰的嫌疑最大,不妨直接略過事情的過程,只看最后的結果,殿下試想,如果所有成年皇子全部離京,留在長安的皇子排除那些未成年的,那么,還剩下何人?”
李治渾身一震,失聲道:“莫非是魏王兄?我記得魏王兄因身子不好,不堪遠行,而且勤學博聞,父皇甚喜,特旨允他不之官,他是所有成年皇子里唯一的特例…”
李素贊許地一笑,道:“皇子們都離京了,只剩下他一個成年皇子,而且還是嫡子,是眾望所歸的太子繼任者,再加上你們這些皇子全都離京,所有的競爭對手被他趕出了長安,只剩下他一個人每日在你父皇面前扮孝子獻殷勤,名分有了,聲望有了,孝心也有了,朝夕相處日夜侍奉之下,你父皇有什么理由不把太子的位置給他?”
李治神情震驚,喃喃道:“他…倒是好算計!”
李素嘆了口氣:“傻孩子,你又錯了,魏王確實聰明,可是這種朝爭伐異的學問,可是本里學不到的,以他的年紀閱歷,還想不出如此妙計,魏王的背后…還有人。”
李治這次終于聰明了,赫然抬頭看著他:“你是說…舅父大人?”
李素微微闔眼,嘆道:“你與魏王皆是長孫皇后所出嫡子,你舅父棄你而取魏王,說到底,還是關隴門閥與山東士族之爭,這些事,等到你當上太子后我再慢慢告訴你…”
李治一臉懵懂地點頭,隨即臉色一變,面現怒色道:“說了半天還有一事沒說呢,子正兄為何故意將殺馮渡的嫌疑指向我,陷我于不義?”
李素哦了一聲,淡淡道:“這個純屬意外,誰叫你要死不死的正好路過呢,這個鍋你不背誰背…”
李治:“……”
“好吧,說實話,我確實是故意的,包括算準你的車鑾經過案發地點再動手,都出自我的安排。一來,我要攪亂長安城這潭水,攪得越渾越好,我們方可亂中求生,打魏王和長孫無忌一個措手不及,然后漸失方寸,二來嘛,…置之死地而后生懂不懂?”李素含笑看了他一眼:“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真相就是真相,既然你沒做過,那么就是沒做過,無論往你身上潑多少臟水,終有含冤昭雪的那一天,所以我主動把殺馮渡的嫌疑指向你,就是想看看什么人會迫不及待跳出來痛打落水狗…”
李治臉頰抽搐了幾下,訥訥道:“…子正兄,你能換個好聽點的說法嗎?”
“…嗯,落井下石,這口黑鍋目前算是暫時背在你身上了,君臣,門閥,士族和百姓們的眼睛都在盯著你,但黑鍋并不是真相,更何況還有我在背后為你謀劃,為你保駕護航,待到水落石出還你清白的那一天,你今日所蒙的冤屈,將有十倍收獲報還給你,這筆買賣不虧。”
李治眨眨眼:“你布了一個大局?”
“不算大,小小算計了一下朝堂君臣的人心罷了…”李素嘆了口氣:“人心難測,也難算,朝局如棋,誰都是在默默算計,你身邊缺少人才,我只能盡力護你周全,落入劣勢時,不能一味防守,有時候索性橫下心沖出一條血路,天道四九遁其一,絕境亦如是,世上沒有天衣無縫的絕境,老天終歸會給世人留一條活路,或許你能抓住那僅存的一線生機。”
李治感動地看著他,深深道:“勞子正兄殫精竭慮為我籌謀,治之罪也,多謝你。”
李素笑道:“我只是費點心神而已,這次你身臨絕境也不是完全沒好處,我敢肯定,你會收獲很多,除了人生閱歷和經驗外,還有更實際的東西…”
“還有什么好處?”
“待到沉冤得雪那一天,你會收獲父皇和朝臣的愧疚,更深的寵愛,給世人留下榮辱不驚的成熟印象,以及不必離開長安,甚至…”李素停頓片刻,緩緩道:“甚至…離太子之位更近一步,你父皇心中的天平會漸漸朝你傾斜,你,將不再是朝臣眼中那個小孩子,而是一位真正能與魏王平等爭儲的強勁對手,這個收獲你說大不大?”
李治呆住了,強烈的喜悅令心臟狂跳起來,訥訥道:“我…離太子之位更近了?”
李素含笑看著他:“不錯,更近了,寶寶心里苦,但寶寶不說,一聲不吭忍辱負重的孩子,更容易博得世人的憐惜和補償,這,也是人心,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