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很意外,他沒想到自己毫無頭緒的難題,李義府竟然有辦法。℡雜v志v蟲℡
還是小覷了天下人啊。
未來能當上一國宰相的家伙,先不論他的人品是好是壞,本事卻是非常了不得的,否則也不會做到位極人臣的位置。
迎著李素期待的目光,李義府不敢繞圈子,開門見山地道:“晉王之危,危在勢單力薄,不可諱言,晉王確實年幼,今年才十六歲,自長孫皇后逝后,陛下憐其年幼喪母,又是嫡出,遂將他和晉陽公主二人留在身邊,親自撫育,這些年陛下無論處理國事還是召集朝臣議事,身邊總有晉王和晉陽公主二人繞膝吵鬧,朝臣們對他也十分喜愛,常常拿些小物件逗弄他,這些年過去,漸漸的便在朝臣們心中有了一個無法逆轉的印象,哪怕如今晉王十六歲,已授過冠禮,是個有擔當的成年人了,他們眼里的晉王仍舊是當年那個吵吵鬧鬧的孩子…”
“這個印象,成了晉王爭儲最不利的劣勢,李公爺當知,朝臣喜愛晉王,與朝臣支持晉王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喜愛晉王,是看在晉王還是個孩子的份上,但若論支持晉王當太子則不然,沒有任何朝臣愿意將一國太子的位置輕易托付在一個孩子身上,尤其是…”
李義府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著道:“尤其是,晉王其人性情略顯軟弱溫吞,素無主見,而朝臣們大多也不會想到未來大唐需要守成之君才更適合國情,是以,就算晉王主動折節拉攏朝臣,獨立陣營,只怕愿意支持他的人也不多,咱們若欲輔佐晉王當太子,拉攏朝臣的手段恐怕收效甚微,此次陛下下旨令皇子出京,原本可以聯絡朝中大臣上疏為晉王求情,畢竟晉王是嫡子,與其他的皇子不同,眾口同聲之下,有三成的機會陛下可能會順勢應了群臣所請,但是朝臣大多將晉王當孩子,此次又是陛下刻意做出一視同仁的表象,朝中諸臣愿意為晉王求情的人只怕很少,此路…可絕矣。”
李素揉了揉鼻子。
李義府說的這些,李素早就想到過,結論和李義府一樣,制造輿論聯絡朝臣為晉王求情不妥,李世民不僅不會答應,反而會暴露出晉王欲爭東宮的意圖,從而心生反感,絕對是弊大于利的。
李素笑道:“李兄高見,與我不謀而合,欲解決此事,從朝堂上入手恐怕是行不通的。”
李義府笑了,笑容忽然變得有些狡黠。
“李公爺,朝堂入手確實行不通,咱們可以換條路走呀…”
“換哪條路?”
李義府悠悠道:“事情的表象其實很簡單,歸結起來只有一句話,——陛下要把所有的成年皇子遣離長安,赴地方上任都督或刺史,授予實職,所以,目前朝堂里的這潭水其實是很清澈的,清可見底…水太清了也不好,沒有內情,只有表象,藏不住秘密,想做點隱秘的事都無法遮掩,所以,若欲讓陛下收回成命,留晉王在長安,只有把這潭水攪渾了,陛下心生疑竇,繼而再生顧慮,晉王說不定就會被留下了…”
李素一呆,接著腦中似有一道靈光閃過,糾結數日的煩惱瞬間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是啊,為什么自己的眼睛總盯著朝堂和皇帝?令出固然是宮闈,但解決麻煩卻不一定非要從宮闈入手,一條路走不通可以換另一條路呀。
不得不佩服李義府,連李素都沒想通的關節,他居然想到了,果然是八面玲瓏的聰明人,剛剛投奔過來,立馬便開始體現他自己的價值了。
“李兄不妨詳細說說。”李素臉色微動。
李義府呵呵笑了兩聲,捋了捋稀疏的長須,緩緩道:“所謂皇子出京,據說是一個名叫馮渡的監察御史首先上疏,后來許多御史跟風附議,陛下推搪不過,這才下了旨意,這個馮渡究竟是什么來頭,下官并不清楚,不過可以肯定,此事絕非馮渡一人所為,一個小小的御史,還不至于有膽子冒著得罪所有皇子的風險,上這道吃力不討好的奏疏,他的背后必有人指使,至于這個指使之人是誰…呵呵,或許是留在長安的皇子,也或許是有別的庶出皇子故布疑陣,假旁人之手一步一步除掉嫡出皇子,任何可能都不能排除。”
李素愈發驚訝,這一點上,李義府比他想得更深遠,原本李素只鎖定了魏王李泰和長孫無忌兩人,但李義府卻提出第二種可能。
確實不能排除這種可能,盡管可能性極小。
庶出的皇子若欲爭儲,最大的敵人自然是嫡出的李泰和李治,首先分而擊之,將李治支離長安,讓別人懷疑是李泰布的局,嫡子之間互相猜疑,互相敵對,最后得益的是誰?
這里面可以作的文章實在太多了。
李義府接著道:“總之,長安朝堂這潭水看似清澈,實則渾濁不堪,只不過那渾濁的地方藏在暗處,尋常人無法發現,既然如此,我等欲保晉王殿下留在長安,只能選擇將這潭水攪渾,越渾越亂越好,晉王已然身陷危局,若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恐難破此危局。”
李素沉吟半晌,緩緩道:“李兄剛才說,欲破此局,須換條路走,又說把這潭水徹底攪渾,請教計從何出?”
李義府直視李素,道:“制造事端,禍水東引。”
李素一怔,然后陷入深深的思索。
太極宮。
常涂跪在李世民面前,面無表情地稟奏著手下剛剛查到的消息。
“據查,監察御史馮渡,河南貧寒農戶出身,家貧好學,貞觀元年河南大旱,馮渡攜家小逃難關中,落戶藍田縣,朝廷撫恤難民,分予馮家良田六畝,免其賦稅三年,馮家由此得到喘息,遂一心讀書求取功名,貞觀八年,馮渡以鄉貢而進明經科,后來投行卷入蜀王殿下府上,蜀王薦于朝廷,遂錄用為禮部主事…”
李世民聽到這里,眼中精光暴射,語氣陰沉道:“蜀王李愔?你確定沒查錯?”
常涂垂頭道:“老奴不敢欺君,所言一字不假。”
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不敢置信之色,冷冷道:“繼續說。”
常涂接著道:“…馮渡自貞觀八年始任禮部主事,歷時六年,貞觀十四年,馮渡調任監察御史,糾察諸官風紀及不法,任內頗有人望,侍中魏征生前曾多次贊譽其不畏強權,敢鳴不平事,直到如今,馮渡仍是監察御史,再無調動。”
李世民皺眉:“他怎會與蜀王扯上關系?蜀王向來不思進取,恣意任性,甚少為朝廷薦才,這個馮渡當初怎會想到投行卷到蜀王府上?再說,朕的皇子們沒有一個愿意離開長安,包括蜀王也常稱病駐留長安數年仍不走,馮渡上的這道奏疏連蜀王都包括進去了,他是什么意思?”
常涂沉默片刻,忽然道:“要不要老奴將馮渡緝拿下獄?老奴對刑訊頗有心得,尋常人在老奴手下撐不過半個時辰,知道的全都招了…”
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道:“馮渡只不過上了一道奏疏而已,魏征才去世幾天,朝中便有因言獲罪者,朕若將馮渡拿下獄,你難道想讓天下人唾罵朕是昏君嗎?”
常涂垂頭:“老奴不敢。”
李世民哼了哼,道:“叫你的人密切注視馮渡的一舉一動,若有異常及時來報。”
“是。”
“只許監視,不許對他有任何行動。”
“是。”
“朕下旨之后,諸皇子反應如何?”
“諸皇子皆不愿離京,得知是馮渡帶頭上諫后,皆對其痛罵不已,昨日越王殿下還領著一群功勛子弟朝馮渡的府邸扔了火把,差點燒了他的屋子。”
李世民面現怒色,重重一哼,道:“這些不爭氣的東西!”
緩緩闔上眼,李世民此刻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
蜀王李愔…竟是蜀王。
可是,果真是他在背后指使馮渡么?
蜀王是個典型的紈绔,性好游獵漁色,性情暴躁跳脫,從來沒有參與過朝堂任何事務,在朝中的人脈也幾乎沒有,這樣一個人,怎么可能沒事去指使馮渡上那道對他自己也不利的奏疏?除非他吃錯藥,嗑多了五石散。
然而,李世民轉念一想,想到一個細思恐極的事實。
蜀王李愔,是吳王李恪的親弟弟,同父同母所出,若此事是吳王李恪暗中攛掇指使呢?如果是他,他的目的是什么?
一個小小的御史,背后竟牽扯出如此復雜的關系和陰謀,李世民渾身不由有些發冷。
“你先退下,朕…再好好想想。”李世民無力地朝常涂擺擺手。
常涂垂頭退出殿外。
殿內只剩李世民一人,這時他才緩緩闔上眼,吐出胸中一口濁氣,揉了揉額角,神色無比疲倦。
李世民不是昏君,當皇帝十八年了,這些年將朝堂和天下打理得生機勃勃,百廢俱興,昏君可干不出如此偉業。
這幾日發生的事如走馬觀燈般在他腦海中一一閃過,所有的一切事端也好,陰謀也好,其實都指向同一件事,東宮儲君。
嫡長子李承乾被廢了,東宮久懸未立,最著急的不是他李世民,而是朝中諸臣和天下百姓士子,以及那些對他虎視眈眈的門閥世家。
太子未立,后繼無人,天下臣民人心動蕩,這些都是不穩定因素,更何況李世民正在積極準備親征高句麗,若不把太子的問題解決,國無儲君,監國無人,教他如何放心東征?
“看來…確實該立一個太子了。”李世民喃喃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