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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章 公主夜宴(真.下)

  公主夜宴,尊貴奢靡,道觀內宮燈點點,與夜空繁星相映成輝。

  中庭梅樹下,一張張矮腳桌幾后面已坐滿了人,隨著諸皇子公主的到來,噤若寒蟬的朝臣們終于放開了矜持,互相打起招呼,氣氛漸漸熱鬧喧囂起來。

  東陽這次設下的夜宴頗有幾分風雅之意,如今大唐權貴家里的酒宴通常都在府中前堂,千篇一律的酒菜加歌舞,文人吟詩武人舞箭,喝得興起再玩一下投壺的游戲,說熱鬧,確實熱鬧,但家家戶戶都是這么個流程,未免失之趣味。

  今晚東陽卻別出心裁,將宴席設在中庭院外的梅林里,桌案橫七豎八亂擺,遠處的空曠地上搭起一座數丈方圓的臺子,賓客舉杯換盞之時,遠遠聽到臺上傳來隱約的琵琶絲竹之聲,頗帶幾分魏晉不羈之雅風,如此布置著實令人耳目一新。

  李素和裴行儉并肩走進梅林時,頓時引來眾皇子公主和權貴們的關注。

  今日宴會的主人雖說是東陽公主,但長安城的權貴們都清楚東陽公主和李素的關系,在眾人心目中,李素便是這次酒宴的男主人了。

  很快,眾人一擁而上,將李素簇擁在正中間,人人爭著與李素見禮招呼,旁邊的裴行儉很快被擠出人群外,呆呆地看著這一幕熱鬧的場面。

  看著李素如此受歡迎,裴行儉和后面緊隨而來的李義府眼中皆露出深思之色。

  人脈不必嘴上炫耀,該看見時自然便看見了,此時此刻,眾星拱月般被簇擁在中心的李素自然而然地顯現出他在長安城權貴圈子里的地位,這樣的人若能攀附上,被他視作左膀右臂的話,未來何愁不能騰達?

  李義府深思半晌,忽然扭頭看著許敬宗,笑道:“剛才許兄說…在李公爺面前圖個表現,恕李某愚鈍,不知這‘表現’二字,可作何解?”

  許敬宗想了想,笑道:“我那位賢侄婿生性散淡憊懶,當初在火器局和尚書省應差時,向來都是能偷懶則偷懶,朝中御史不知參了他多少次,陛下也斥責了無數次,可他依然故我,…說是散淡,但自打他入朝這幾年,圣眷反而一年比一年隆厚,陛下也越來越倚重他,陛下向來勤勉,深恨憊懶之人,唯獨對他另眼相看,李兄可知何故?”

  李義府朝許敬宗長揖一禮,恭敬地道:“李某愚鈍,還望許兄不吝賜教。”

  許敬宗看了一眼不遠處被眾權貴圍住的李素,深深地道:“蓋因我這位賢侄婿心中所懷者,天下也,心懷天下之人,從來不會去做那些繁瑣的小事,李兄不妨想想,這些年,我那賢侄婿做出來的事情,哪一樁不是驚天動地,造福蒼生?從最初造出震天雷開始,到血戰西州,到晉陽平亂,一直到布局設計引進推行真臘稻種,一樁樁皆是惠澤天下的大事,而且每一件都辦得漂亮完美,這,才是陛下對他越來越倚重的根本原因,一個平日懶散,沒有絲毫野心,關鍵時能委以重任,從不讓人失望的臣子,教陛下如何不看重他?”

  這番話與李義府提的問題看似毫無關系,但李義府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嘴里咂摸一番后,漸漸品出了話里的意思,于是笑道:“李公爺不愧‘棟梁英才’之美譽,敢問許兄,李公爺現在心中牽掛的,是何等大事?”

  許敬宗笑著看了他一眼,跟聰明人聊天實在愉悅且省心。

  捋了捋長須,許敬宗目光露出深思,緩緩道:“我雖是他的長輩,可他的思慮我卻不甚明了,異人所思,亦當大異于常人,豈是我這等凡夫俗子能揣度的?只不過…如今朝中暗流涌動,想必李兄也察覺到了,這股暗流歸根結底,皆因東宮之位空懸而起,諸皇子爭儲即將明朗,我這位賢侄婿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儲君之爭一旦開啟,他必無法置身事外,選擇輔佐誰,對付誰,他究竟看好誰,這才是他如今最需要面對的大事…”

  李義府眼角不由狠狠抽了幾下,失聲道:“爭…儲?”

  臉色有些發白,李義府的心跳更是加快了不少,對一個小小的農學少監來說,“爭儲”這個話題實在太高端了,在今日以前,根本不是他這個地位這個級別的人能摻和的,連想都不敢想,那是每日站在朝班里的大人物們才有資格參與的事,風險極高,但是,賭中的話收益也高得超乎想象,李義府沒想到今日自己居然也有幸間接參與進來了,這實在是…老夫可以先來顆速效救心丸嗎?

  呼吸不自覺地加重,李義府深吸了口氣,努力平復了情緒,聲音壓得愈發輕細:“李某雖位卑言輕,但長安城的傳言倒是聽說過一些,我聽說…上次魏王殿下親自登門,欲招攬李公爺,卻被李公爺拒絕了?”

  許敬宗頷首笑道:“不錯,這不是傳言,是事實。”

  李義府神情復雜地道:“若論儲君最佳的人選,朝中上下一致覺得魏王殿下勝算最高,李公爺卻拒絕了他,難道魏王殿下…”

  許敬宗搖搖頭:“我說過,我那位賢侄婿所思所想,非常人能揣度,說實話,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只能說他的選擇便是我的選擇,而且我相信他,因為他的選擇從未錯過,至于李兄你…,呵呵,三思而行吧,畢竟,我可是他正室夫人的族叔,我與他的關系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而李兄你,終究差了一層…”

  說完許敬宗矜持地笑了笑,神色卻頗有幾分得瑟,他與李素的這層親戚關系是他炫耀的資本,也是他職場上的護身符。

  李義府眨了眨眼,忽然福至心靈,神情一整,正色道:“論起關系,許兄有所不知,前日我閑來無事,在家翻了翻族譜,無意中發現,原來李公爺竟是我李家五服之外的族人…”

  “啊?”許敬宗大吃一驚,愕然盯住李義府,腦中瞬間閃過一道念頭,不是為李素和李義府的關系吃驚,而是震驚于李義府的臉皮厚度。

  這家伙…得有多厚的臉皮才有膽量腆著臉硬生生跟李素扯上親戚關系,這得無恥到何等境界啊,就因為都姓李便算是族人了?你有本事當著大家的面拍著胸脯說當今陛下是你家親戚試試看,陛下分分鐘送你上天,位列仙班…

  李義府渾然不覺許敬宗的古怪表情,仿佛宣布真理般一本正經地道:“不敢欺瞞許兄,李公爺確實是我李家的族人,嗯…失散多年了!”

  說著李義府忽然驚覺此處應有淚光,于是抬袖做拂淚狀,神情凄然道:“許多年前,我李家本是隴西門閥之一,族中子弟數千,分支眾多,后來隋朝暴政,生靈涂炭,我李家亦如水中浮萍,隨波逐流,終于漸漸落沒,泯于世間,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尋找當年失散各地的族人,找得好辛苦,蒙天之幸,終于找到了李公爺這一支,按族譜上的輩分,李公爺算起來還是我的族叔輩呢,…我,好開心!”

  許敬宗瞪圓了眼睛,倒吸一口涼氣。

  好想狂扇他耳光的心情是腫么回事?臉皮這么厚,怎么扇應該都不會疼吧?不僅無恥,而且還為他的無恥找到了理論依據,有板有眼的,令人無法反駁。

  許敬宗自問自己已算是段位極高的無恥之徒了,但跟眼前這位農學少監比起來,自己簡直就是個初出茅廬不諳世事的天真爛漫萌寶寶…

  “呃,李兄且住,這個…,許某聽說李兄祖籍河北,后來遷居蜀中,為何又成了出身隴西?”

  李義府翻了個白眼:“剛才李某不是說過了嗎?失散了啊!何謂‘失散’?當然是四海飄零,各自為家。”

  這就死無對證了,除非把李義府的祖宗們挖出來驗DNA…

  許敬宗點了點頭,道:“許某明白了,要不…李兄親自當面跟我那賢侄婿認認親?”

  李義府神情一滯,干笑兩聲。

  吹吹牛皮可以,玩真的可要好好思量一下,莫名其妙給李公爺找了個祖宗回來,以李公爺的脾氣,怕是會下令部曲將他綁結實了扔進涇水河里一了百了…

  權貴們的熱情令李素有些難以應付,一波朝臣熱情洋溢的見禮招呼過后,另一波皇子們又圍了上來。

  “啊呀呀!子正賢弟,想煞為兄也!”一道矯健的身影竄了上來,一把拽住李素的胳膊不停的搖晃。

  李素嚇了一跳,扭頭望去,卻見吳王李恪一臉喜相逢的欣悅之色,拽著自己的胳膊死不松手。

  李素急忙見禮:“臣拜見吳王殿下…”

  還未躬下身,便被李恪托住了胳膊,禮也沒法行了。

  “你我兄弟何必在意這些虛禮,反倒顯得生分了。”李恪拍了拍他的肩,上下打量了李素一番,慨然嘆道:“一別兩年,賢弟愈發豐神俊朗了。”

  李素疑惑道:“聽說殿下被趕出…咳咳,上任安州刺史,回到封地去了,何時回的長安?”

  當初火器局被人窺探,案子牽扯到李恪,這樁案子成了懸案,盡管李恪拼命辯白,李世民還是不放心,將他遣出長安,一腳踹去了封地安州,兩年前又被召了回來,不過好景不長,被召回長安后的李恪依舊每日沉迷酒色,糜爛度日,聽說還鬧出街市非禮民女的丑聞,日子過得簡直辣眼睛,監察御史們看不下去了,紛紛上疏參劾,李世民估計也受不了了,于是李恪被召回長安不到半年,又被李世民一腳踹回了封地。

  沒想到兩年以后,李恪今日又回到了長安城,實在令李素費解。

  李恪神情頓時變得落寞,幽幽一嘆,道:“今晚你我兄弟重逢,本是喜事,賢弟何必問這種掃興的事…”

  李素眨眼:“被陛下召回長安…應該是喜事吧?”

  李恪嘆道:“召回長安固然可喜,可召回的原因…”

  “你在封地嗑五石散了,還是強搶民女了?”李素追問道。

  李恪一滯,不高興地道:“愚兄在你心里難道這般不堪么?”

  李素急忙道:“殿下恕罪,臣失言了。”

  李恪幽幽一嘆,道:“你知道我的封地安州,其實是一個土坷垃城,百姓不過數萬,有姿色的民女更是鳳毛麟角,教我從何搶起?”

  李素恍然,原來不搶民女是因為無女可搶。

  李恪頹然道:“既然無法縱情聲色,只好寄情于山水,于是我在安州終日進山打獵,偶爾策馬狂奔,不小心那啥…踩壞了百姓的一些莊稼農田,被城中御史參劾,父皇一怒之下,便將我召回長安城眼里訓斥。”

  李素再次恍然,簡單的說,眼前這家伙簡直是個禍害,禍害完長安又禍害地方,長安容不了他,地方也容不了他,李世民很有可能考慮過要不要把這個皇子扔井里以謝天下…

  略過這個不愉快的話題,李素問道:“看來殿下要在長安城久居了?”

  李恪神色頹然,眼中卻閃過一絲喜意,一臉矯情地點點頭:“不錯,這次在長安少說要待一年半載吧。”

  李素目光閃爍。

  如今東宮儲君之位空懸,眼看儲君之爭即將要明面化,魏王晉王等諸皇子對東宮之位虎視眈眈,李恪在這個時候被召回長安城,不由得李素不懷疑。

  是李世民想把長安城這灘水越攪越渾,還是李恪對東宮之位也有想法?當初火器局被窺探一案至今可還是一樁懸案,很難說跟李恪有沒有干系,李世民也曾在公開的場合說過“吳王類己”這樣的話,李世民說這話究竟真心還是隨口一說,誰都不知道,但很顯然給了李恪無盡的希望,這個時候回到長安,怕也是不甘東宮之位落于旁人,封地里踩壞農戶莊稼,也很難說是不是李恪故意為之。

  想清楚了這些,李素心頭愈發沉重。

  水越來越渾,李治爭位的難度也越來越大,而有些人,注定竹籃打水一場空,這場爭儲之亂,皇子們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李世民生的皇子不少,而且幾乎沒幾個好東西,包括眼前的李恪,然而,李恪終究與李素相識一場,李素實在不忍心見他被牽扯進如此危險的亂局中。

  可是,如何勸服一個有野心的人放棄他的野心?大家很熟嗎?

  拍了拍李恪的肩,李素笑道:“殿下回到長安,你我可常相聚,善哉…不知殿下這一年半載打算如何消遣?”

  這個話題顯然比較合李恪的胃口,李恪眉開眼笑道:“長安有美色,有美酒,有詩,有畫,有知己,日子如此豐富,何愁不能打發消遣?”

  李恪哈哈一笑,挺起胸大聲道:“所以,我決定每日出城游獵!”

  李素一呆,鋪墊了那么多,又是美色又是美酒,說好的有詩有畫有知己呢?跟你打獵有毛關系?兩者的邏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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