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李承乾謀反事敗之后,大唐的東宮太子被廢黜,李世民下了廢黜太子詔,但絕口不提新的太子繼任者。
朝臣們都是人老成精的老狐貍,自然很清楚這里面的忌諱,包括膽子最大最作死的魏征都不敢輕易開口提立新太子的事,朝堂君臣民間百姓皆諱莫如深。
然而雖然不敢公開提,背地里這個話題還是很勁爆的,一直久居八卦熱榜而不下。朝臣和百姓們紛紛猜測著新太子可能的人選,李世民的十七個皇子從頭到尾被天下人全捋了一遍,每位皇子的性格和風評都成了人人爭論的焦點,最后全城的爭論漸漸形成了統一。
無論從任何角度任何立場來說,魏王李泰都是毫無懸念的太子人選,隨著李世民遲遲不表態,這個說法也越來越被朝臣和百姓認同。
是啊,那么多的皇子里面,除了魏王,誰還有資格合理合法合禮的繼任太子之位?無論是比嫡庶身份,比朝堂人脈,比個人學識,魏王都遠遠甩了其他皇子幾條街,可以這么說,魏王這人除了丑了點,胖了點,幾乎沒有別的缺點了,當今天子若不選他當太子,除非腦子被門夾了。
毫無爭議的認知漸漸蔓延全城,那些跟隨李世民打江山的老將軍們雖然從來不參與朝堂政事,但對魏王當太子一事也是基本認同的,包括眼前的程咬金。
所以程咬金很不理解,未來的太子主動登門拉攏結交李素,為何李素卻偏偏拒絕了?這個決定在程咬金看來可謂糊涂之極,而且很明顯是一種作死取禍的行為。
犯忌的話不能亂說,所謂“禍從口出”,有些事說出口以后真的會掉腦袋的。不過也得看人來,以李素和程咬金的關系,大抵還是能聊一些比較敏感的話題,比如太子人選問題。
“小子真沒有別的想法,程伯伯您也知道,自從小子被陛下封官賜爵之后,小子一直盡量避免一腳踏進朝堂這個是非圈,小子確實有一點歪才,沒事在家釀釀酒,制制香水,種種綠菜…無論陽春白雪還是下里巴人,只要是過日子用得上的東西,不謙虛的說,小子都是行家,可是朝堂那灘渾水,小子可就真的沒膽踏進去了,所以小子拒絕魏王的本意,并非針對魏王殿下,而是小子本就不想蹚渾水,只好忍痛拒絕魏王殿下的美意,魏王殿下那輪明月一不小心照進了溝渠里,小子也替他冤枉得很…”李素苦著臉嘆道。
程咬金一直瞇著眼睛,靜靜聽著李素胡說八道,良久,程咬金仰頭灌了一大口酒,然后吃吃笑了。
“年紀越大,也越來越油滑,到如今連老夫都摸不準你的脈了,現在旁人只怕很難從你嘴里聽到一句實話了吧?”
李素急忙陪笑道:“都是實話,都是實話,程伯伯您可以說是看著小子長大的,應該知道小子是老實憨厚人,和我爹一樣,做人說話本本分分,絕無半絲虛偽…”
程咬金“噗”的一聲,嘴里的酒頓時噴濺出來。
李素臉有點黑了,這是啥反應?
程咬金噴酒之后嗆咳了一陣,臉紅脖子粗地指著李素,笑罵道:“你想笑死老夫不成?就你?還‘老實憨厚’?這詞兒用在誰身上都合適,唯獨跟你沒有半分關系,你小子一肚子的壞水,做夢都想著怎樣坑人撈錢,敲詐別人的吃相比老夫還難看,要不是輩分不對,老夫都恨不得向你拜師才好,‘老實憨厚’?哈哈哈哈…”
李素的臉更黑了,沒見過這么不會聊天的,要不是自己打不過他,早就一酒壇子砸他腦袋上了…
程咬金說完后眼神里居然有了幾分贊賞之意,笑道:“娃子,你也算是修煉出來了,以你現在的歷練,一腳踏進朝堂至少死不了,多摔打幾次,沒準能成一代名臣,還記得當年老夫和你說過的話嗎?一個人活得明白很容易,世人大多能做到,可是一個人如果想要活得糊涂,反而難如登天,一旦修煉到這等道行,天下之大,隨處可去,這些年你大大小小吃了不少虧,大抵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了…”
李素笑道:“程伯伯莫折煞小子,小子這點道行在您和各位長輩眼里,只怕連臺面都上不了,您今日再怎么夸贊,今年的年禮也就這么多,沒法再加了…”
程咬金哈哈大笑,指著他點了幾下。
“好了,咱爺倆該扯的閑篇也扯完了,你也知道你這點道行,就別跟老夫玩虛的,說說看,到底怎么回事,為何拒絕魏王的拉攏?”
李素猶豫了一下,道:“小子一生行事謹慎,有些事情不到水落石出之時,小子是絕不會貿然表態的…”
程咬金笑了:“果然有打算,老夫聽出意思了,莫非你覺得魏王不會當上太子?”
李素笑道:“小子可沒這么說,如今全天下的人只怕都覺得太子之位非魏王莫屬,程伯伯,想必您和各位長輩也這么想吧?小子甚至敢妄度圣意,恐怕如今陛下也是這個心思,陛下皇子眾多,可是自廢太子李承乾謀反事敗之后,諸皇子里既有合適的身份,為人也很爭氣者,數來數去也就只剩下魏王一人了,更何況魏王還深得陛下寵溺,而他也從未干過讓陛下失望寒心的事,可以說,對這位嫡出的皇子,陛下應該是非常滿意的…”
程咬金濃眉一掀,沉聲道:“這可就奇怪了,陛下也滿意,朝臣也滿意,世家門閥和民間百姓都滿意,為何唯獨你卻覺得此事尚有懸念?連陛下都屬意魏王當太子,世上還有什么力量能阻止魏王?”
李素搖頭道:“程伯伯,此一時彼一時,今一時明一時,在陛下尚未頒下正式的冊立太子的詔書通傳天下之前,一切事情都無法說‘絕對’二字,它仍然有懸念,或許陛下對魏王甚為寵溺,或許陛下今日覺得魏王是最合適的人選,可是程伯伯,那只是陛下今日的想法…”
“陛下是位高瞻遠矚的圣明帝王,恕小子說句不敬的話,古往今來的帝王,但凡冠上‘圣明’二字,不管他表現得多么胸懷寬廣,多么愛民如子,他的心中卻必然是冷酷無情的,這種冷酷無情在對待家人子嗣之時,表現得尤為突出,所以,陛下對魏王縱然萬分寵溺,但家是家,國是國,社稷黎民死生大事,輕托于人必有亡國之危,這一點,陛下必然很清楚,越是圣明的帝王,在選擇皇位繼承人的時候便越是公正,他選擇一位繼承人的原因或許很多,但整個江山社稷延續強盛的壯志,卻肯定是凌駕于個人的喜惡之上的…”
看著程咬金漸漸凝重的表情,李素笑道:“所以,程伯伯,您說魏王獨得陛下恩寵,這個原因絕不是魏王能當上太子的主因,所謂的‘恩寵’,其實是非常脆弱的,今日天之驕子,明日階下牢囚,世情如水,水無常形,恩寵也是一樣,再說,魏王其實早已為自己埋下了禍患,只是禍患隱而未發而已,既然是‘禍患’,終有爆發的一日,那時所謂的‘恩寵’,便如空中樓閣,坍塌于一夕…”
程咬金一驚,身子已不知不覺挺直了,這個簡單的動作表明,在這一刻,他不再將李素當成晚輩,而是能與他平起平坐辯策論道的平輩人物。
“魏王埋下了禍患?賢侄何出此言?”
李素嘆道:“程伯伯應該還記得,當初李承乾謀反事敗之后,陛下龍顏大怒,下旨徹查此案,為了剿除余孽,甚至不惜清洗朝堂,數百位朝臣因涉太子謀反而被殺頭下獄流放,這樣一來,朝堂的權力中樞出現了無數空缺,程伯伯應該清楚,那一段人人自危的日子里,魏王殿下在做什么?”
程咬金滄桑的面頰狠狠抽搐了幾下,眼神中露出震驚之色。
李素不等他回答,徑自緩緩道:“那個時候,魏王殿下在廣植羽翼,將無數投靠他的朝臣門客塞進了三省六部和各地州府,而且那個時候,連陛下也默許了魏王的所作所為,所以幾乎是一夜之間,魏王在朝堂的勢力已然變成了龐然大物,程伯伯,您也是久歷風浪的長輩,魏王這般做法,您覺得算不算禍患?”
程咬金長嘆口氣,道:“不錯,魏王的動作太急,太浮于事了,當初陛下之所以默許其所為,一則因長子謀反而心思郁憤,無暇他顧,二則也是形勢所逼,空出那么多的位置,朝廷一時間無法舉賢而任,若由世家門閥或是其他庶出的皇子來薦舉,會給朝堂埋下隱患,終必生亂,索性還不如讓這個他比較屬意的新太子人選魏王來廣植羽翼,將來太子即位,從龍之臣眾多,也能迅速穩定朝局,平穩過渡…”
李素也嘆息道:“程伯伯所言極是,所以小子剛才說‘此一時彼一時’,陛下憂憤之時做的決定,等他漸漸回過味來,魏王便有麻煩了,以陛下的性子,絕不會容許他還在位之時便任由別人掌控勢力,動搖他的權威,所以將來陛下對魏王必然有所動作,輕則敲打,削其羽翼,重則廢貶,痛下殺手,那時所有投靠魏王的人,能全身而退的恐怕不多,而且,魏王自己埋下的禍患還不止這一樁…”
程咬金接過話頭,沉聲嘆道:“聽爾一言,老夫也豁然開朗了,魏王之禍患不僅在朝堂,還在世家門閥…這里面涉及了關隴門閥與山東士族之爭,魏王為了爭太子之位,這幾年與關隴門閥走得實在太近了,如今陛下看似對關隴門閥優厚有加,然而實際上陛下最忌憚最戒備的也是關隴門閥,為了削弱關隴門閥對朝堂政局的影響,陛下這些年不僅開科考取寒士,而且還大力扶持山東士族,如太原王氏等,與關隴門閥對抗以制衡,老夫相信,倘若國運繼續強盛下去,不出二十年,陛下必對關隴門閥動手,而魏王卻與關隴門閥走得如此近,陛下怎能沒有想法?”
李素笑道:“程伯伯是明眼人,小子佩服,所以世人看魏王如今恩寵無加,獨得圣眷,在小子看來,魏王卻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看似風光鼎盛,實則由盛轉衰,已有累卵之危,在朝堂廣植羽翼,陛下或許可以不計較,揮揮手便可削去大半,順便敲打魏王一番,這只是小事。可是魏王的利益若與關隴門閥捆綁在一起,這可真正犯了陛下的忌諱了,陛下決定新太子人選時必然也要仔細思量一番的,偌大的大唐江山若交到魏王手里,以他和關隴門閥的關系來看,魏王即位后必然會重用關隴門閥之士,那時關隴門閥在朝堂里扮演什么角色,身處什么位置?陛下這些扶持山東士族,開科考取貧寒之士等等布局,苦心經營多年,一朝盡喪,陛下能容許這種事發生么?”
看著程咬金沉默而凝重的臉龐,李素笑道:“程伯伯,現在您還敢說,魏王殿下是大唐未來太子的唯一人選嗎?”
程咬金嘆了口氣,道:“不說不覺得,還是娃子你想得深遠,有些事情或許連陛下都暫時沒察覺,沒想明白,反倒讓你先發覺了,到底是聰慧機敏,‘少年英杰’之名,果然名下無虛,老夫不得不佩服,娃子啊,爾之所思所為,已走在天下人的前面很遠了,難怪你平日總在說人活一世,難得糊涂…只有活得最明白的人,才有資格說這句話啊!”
“程伯伯謬贊了,現在您想必也明白,為何小子要拒絕魏王的拉攏了吧?”
程咬金點頭:“不錯,魏王給你的不是什么似錦前程,而是一個火坑,跳下去就是死路一條,老夫若早想明白,也斷然不會…”
話沒說完,程咬金忽然一呆,接著神情有了些許變化。
李素心里如明鏡一般,見程咬金呆滯的表情,李素急忙道:“難道程伯伯您…”
程咬金臉色漸白,搖頭苦笑道:“今日清晨,老夫已派管家給魏王府送了一份年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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