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任何人來說,被未來的太子拉攏是個好機會,稍有野心的人通常欣喜若狂,就算淡泊名利與世無爭的人,至少也會暗暗自爽,畢竟,自身價值被肯定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值得高興一下的。
李素卻并不覺得高興,他甚至覺得自己又攤上了麻煩。
李泰的拉攏已經表現得很直白了,數年以前,那時的魏王李泰還在想方設法結黨,在朝中廣植人脈,與太子李承乾處處爭寵之時,李泰便對李素留意上了。
朝堂上無端端多了李素這么一號人,而且無法對他定位。從根子上來說,李素不是什么世家門閥子弟,簡簡單單的農戶出身,這個可以以“奇葩”稱之的少年,所思所想與旁人大相徑庭,常有奇思妙想,而且一個人不知不覺鼓搗出許多新奇玩意,有詩文之小才,亦有治國安邦之大才,很奇異的一個人,沒有師門,也不知他那滿腦子天馬行空的想法是從哪里學來的,靠著這些奇思妙想,李素漸漸得到李世民的倚重,短短數年時間,一路官運亨通,順風順水,至今仍被滿朝君臣深深看重。
當初與李素認識后,李泰心底里一直便對他有些忌憚,準確的說,應該是嫉妒。
作詩比他好,寫文章比他好,辦差事比他好,尤其是臨機應變的能力更是出類拔萃,現在李泰又知道,李素的智商也比自己高。
樣樣都不如人,李泰殺了他的心都有了,可偏偏這人是父皇眼里的紅人,而且心機城府深,當初扳倒太子的過程李泰是最清楚的,所以他知道如果要與李素為敵,這個敵人將是多么的可怕,以往李素孤身一人單打獨斗都是一個無比厲害的角色了,更何況如今他認了親,他的親舅舅李績成了他最大的靠山,不知不覺間,李素已然成為長安城的一個龐然大物,除了當今天子,沒有任何人能輕易撼動得了他了。
這便是李泰今日親自登門拉攏李素的原因。
不愿與他成為敵人,那便盡一切努力成為朋友,仔細想想,從認識李素到現在,李泰與他雖然有過小小的摩擦,也有過互相防備算計的時候,但大家同時也有曾經互為盟友的過往,總的來說,二人之間勉強還是有一兩分交情的,憑這一兩分交情,再憑著將來毫無懸念的未來東宮太子的身份,李泰才有登門的底氣。
一個思維和智商正常的人,但凡不太笨,在未來唯一的大唐太子面前,都應該知道如何站隊的。
可惜的是,李泰今日偏偏碰到了一個不正常的人。
李泰最大的倚仗,看在李素的眼里卻什么都不是。
這就是預知歷史的優越感了,李素很清楚,李承乾被廢黜后,李世民的諸皇子之間為了爭那個位置,已然開始非常激烈的明爭暗斗,他也很清楚,在所有人的眼里,贏面最大的非魏王李泰莫屬,現在很多朝臣已經毫無顧慮地站到了魏王陣營里,因為沒有任何懸念,魏王必然是下一任的東宮太子。
然而,李素還知道一些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東西,比如…這場爭奪東宮之戰,最后的贏家爆了一個巨大的冷門,贏家不是李泰,而是另一個。
所以李素不能站隊,早在李承乾還是太子時,李素已經站好隊了,他現在要做的,便是把那個看似是一團爛泥的家伙扶到墻上去,同時幫他掃清一切障礙,幫他在群狼環伺的險境中殺出一條生路,讓他直登世間最尊貴的位置,面北背南而王。
拒絕的話,不能說得太硬,心智成熟的男人永遠不會把話說得太直接,得罪一個人比多交一個朋友的后果要嚴重得多,李素不想再樹敵了,無論是自己寢食難安算計著別人,或是別人寢食難安惦記著自己,滋味都不好受,而且這滋味李素嘗過,這幾年為了扳倒李承乾,也為了提防李承乾的算計,李素活得太辛苦了,好不容易把李承乾推下臺,李素不希望又被另一個敵人惦記上。
認真思索片刻,李素忽然笑道:“魏王殿下,我實在有點不明白,世人皆云你魏王是學識淵博之士,早在幼年便發下成為一代大儒的宏愿,如今你卻為何不再醉心圣賢書卷,偏偏要謀那東宮太子之位?”
李泰笑道:“大儒與太子,有沖突嗎?我為何不能當一個滿腹經義的太子?既可與世間儒生士子坐而論道,又可與朝中砥柱治國安邦,二者既可兼得,我為何要在二者之間做出取舍?”
李素嘆道:“殿下,恕我直言,在我眼里,你適合當一個讀書人,比如今日登門,僅只為了解決一個難題,那般執著的模樣就很可愛,我喜歡跟剛才那個模樣的你論交,因為剛才的你,眼睛很干凈很清澈,除了世間真理,世上再無別的東西能讓你眼中泛起漣漪,可是現在的你,眼里充滿了對權力的,這樣的你,一點都不可愛了…”
李泰呆住了,他沒想到等到李素這樣的回答,偏偏這番話卻在剎那間令他心底里生出一股羞愧,對學術和圣賢真理的羞愧,仿佛那個一心想當太子的自己,成了真理的叛徒。
當然,羞愧僅僅只是一剎那。
世間最動人心者,權力,財帛和美色,可以說,它們是人類的原罪,而圣賢真理,戰勝不了權欲。
李泰確實想做一位名垂青史的大儒,可是,他更想當一個手握日月,執宰生殺的皇帝。
沉默許久,李泰緩緩問道:“子正兄,你若是我,你愿當大儒還是當太子?”
李素笑道:“我都不愿意,無論大儒還是太子,當起來都很累,大儒要讀書,要講經,要論道,太子要磕頭,要爭斗,要制衡,這兩種人日夜都活在操勞和陰暗之中,人這一生短促匆匆,如白駒過隙,名揚一世,顯赫一世,死后所躺仍只是三尺黃土,我為什么要給自己找這么多事?若要我來選呀,我就選當個懶漢,吃吃睡睡,數數日子,混混日子,一天過去,一年過去,一輩子過去,老了往棺材里一躺,子孫真心也好,假意也罷,跪在我的墓前嚎啕兩嗓子,這一生也算對自己有個交代了。”
李泰驚呆了,半晌長長呼了口氣,嘆道:“子正兄是泰今生僅見的豁達淡泊之人,可惜了你這一身深不見底的本事…”
李素淡淡地道:“哦,我的本事你也別惦記,有機會用呢,我就拿一兩樣出來刷刷存在感,若是沒機會或是沒心情,那一肚子本事我打算帶進棺材里去,沒打算著書立傳,也不想留給子孫。”
李泰又沉默了,垂頭不知想著什么,許久后,抬頭看著他,忽然展顏一笑:“我終于聽出來了,子正兄不愿投我門下,對嗎?”
李素笑了,不可否認眼前這家伙胖得跟豬一樣,但卻是絕頂聰明,跟聰明人說話向來省心省力,欣然愉悅。
沒回答李泰的問題,李素很厚道,他不想刺激胖子脆弱的芳心。
沉默就是默認,李泰神情浮上幾許不解,還有幾分憤怒,兩只肉乎乎的手緊緊攥成拳,聲音帶了幾分怒氣,道:“泰只想問一句,為什么?因為我不值得你輔佐?”
李素笑著搖頭。
“是因為你我當年有過小小的過節,你怕我記恨?泰雖比不得父皇胸襟似海,但你未免也太小覷我的氣量了!”
李素還是搖頭。
他相信李泰說的是實話,他與李泰之間曾經的小過節,其實真算不上多大的事,李泰和他一樣,算不得好人,但也不能說是壞人,胸襟氣量確實也不小了,否則當年二人產生過節時完全可以斗個不死不休。
“難道你覺得我是個昏庸狹隘之人,不配被你輔佐?”李泰不依不饒地問道。
李素搖頭嘆氣。
“究竟是為了什么?”李泰咬牙怒道。
李素嘆道:“殿下,凡事尋根問底,便已落了俗套,拋去各自的身份不談,你我勉強也算朋友了,以后我也希望跟殿下繼續做朋友,閑暇相約打獵喝酒逛青樓,哪怕是酒肉朋友,也自有一番樂趣,可我唯獨不愿你我的交情里面摻雜了廟堂俗事,這種朋友是我生平最不愿交的,認真說來,這已不算是朋友了。”
李泰冷冷道:“這就是原因?”
李素微笑道:“還有一個原因。”
“我洗耳恭聽。”
“我比你聰明。”
李泰一呆,接著勃然大怒:“這算什么原因!你在羞辱我嗎?”
“絕非羞辱,今日你口口聲聲對我比你聰明這個事實表示服氣,此時此刻,我也相信你確實是服氣的,可是日后,你若當了太子,還會對我服氣嗎?還會真心覺得我確實比你聰明,并且謙虛地將我待之以國士嗎?”李素笑容漸斂,目光露出幾分冷意:“你一生所傲者,便是你的才智,現在有個人比你更強,你果真心服口服?捫心自問,你難道沒有一丁點將我除之而后快的心思?”
李泰面色陰沉地道:“你今日不投我,來日我為太子,再登皇位,你照樣還得當我的臣子,那時你就不怕我嫉妒你的聰明而對你起殺心?”
李素笑得如陽光般燦爛:“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會驚訝地發現,我突然變蠢了,而且變得蠢不可及。”
李泰瞪著他許久,忽然展顏一笑:“你覺得我會信?”
李素聳了聳肩:“信不信無所謂,當了皇帝可不像當王爺,喜惡不能憑一己之任性了,我這個人呢,眾所周知的沒野心,沒權欲,偏偏我還很聰明,很會辦事,對天家沒有威脅,對治國安邦有益無害,你若是皇帝,哪怕再恨我,你舍得殺我么?比如魏征魏老頭,你父皇想殺他多少次了,可仍活得好好的,每天在朝堂上躥下跳,沒事便指著你父皇的鼻子罵,你父皇仍舊拿他無可奈何。好好想想,你父皇為何不殺他?”
李泰明白他的意思了,長長嘆道:“因為魏征于國有大用父皇把他當成了一支廣納良諫的標桿,用以標榜帝王的胸襟。”
李素笑道:“等你當了皇帝就知道,皇帝殺人,從來不會因為私仇,哪怕你對我恨得牙癢癢,只要我對大唐仍有用處,只要我還有本事沒貢獻出來,你肯定無法對我動手,甚至還不得不咬牙切齒給我升官晉爵,因為我,值得擁有。”
垂下頭,李素看著自己潔白無瑕的雙手,語氣淡淡地道:“更何況,我雖淡泊,卻非引頸就戮之輩,若想除我,恐怕不會那么容易。”
李泰一驚,看著李素波瀾不驚的臉,仿佛明白了什么,緩緩點了點頭。
“今日泰來得孟浪了。”李泰終于放棄了拉攏,他已經明白,李素不可能投入自己的陣營了,雖然李素說了一大通似是而非的理由,但李泰心中仍有疑惑,他覺得李素不愿投他還有別的原因,那個沒有說出口的原因恐怕才是真正的原因。
不論如何,李泰的理智告訴他,這場談話不能再繼續了,繼續的話二人今日可能就會產生矛盾沖突,李泰雖然恨他恨得牙癢癢,可是他也不愿意得罪李素這樣一個敵人,因為他親眼見過李素對敵人的手段是何等的狠辣,李承乾被逼謀反,最后被狠狠扳倒,可以說,這一切都是李素在背后暗暗謀劃的結果,這樣的敵人,很可怕。
李素也暗里松了口氣,急忙笑道:“不孟浪不孟浪,看在三千貫的面子上,殿下來多少次都是蓬蓽生輝…”
李泰苦笑道:“莫提這件事了,泰潛心治學多年,自認無所不通,沒想到居然還有花錢買學問的一天,實在是畢生之恥辱…”
李素正色道:“活到老,學到老,花錢買學問一點也不恥辱,學問跟錢財是無法等價的,我把這么高深的學問折成錢財賣給你,說實話,我虧大了。”
李泰斜眼瞥著他:“得了便宜賣乖之輩,子正兄亦是我今生僅見。”
該聊的話差不多聊完,李泰坐了片刻后便起身告辭。
離開時的心情很復雜,今日登門有收獲,也有失望,收獲的不僅僅是那道難題的答案,也收獲了李素真正的心思,盡管原因仍不太明了,但李泰并不著急,即將成為東宮太子的心態下,李泰的性格也有了些許的改變,任何投奔自己或拒絕自己的人,李泰都不報以太明顯的喜悲,無論目前什么情勢,當他真正當上太子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將臣服于自己腳下,這便是他的底氣。
李素親自將李泰送出大門外。
門外站著十來名魏王府隨從,一個個鼻青臉腫,顯然被李家部曲揍得不輕,一臉憤怒地站成一排,與方老五等部曲遙遙對峙,方老五等人蹲在門口的石階上,沒皮沒臉的朝他們笑,見二人走出門,眾人慌忙起身列隊行禮。
看著自己的隨從被揍成這副慘相,李泰表情一滯,不滿地斜瞥了李素一眼。
李素急忙道:“氣度,殿下,氣度啊,別忘了,這事早已揭過,可不能算舊賬。”
肥肥的臉頰抽搐了幾下,李泰重重一哼,在眾隨從的護侍下緩緩朝馬車走去,走了兩步忽然轉身望著李素,強笑道:“今日泰獲益良多,不管怎么說,還是要謝過子正兄解惑之情,回去終于能睡個安穩覺了,幸好世上刁鉆的難題只此一個,哈哈…”
李素冷眼看著他,嗯,很理解李泰的心情,其實多少還是有幾分不服氣的,所以臨走刻意強調“難題只此一個”…
理解歸理解,但李泰的笑聲聽在耳里還是覺得很討厭。
李泰的笑聲仍在繼續,李素忽然道:“有一個人,掌管著一個大水池,這個水池東西兩面分別有兩個管子,一個管子往里注水,三個時辰可注滿水池,另一個管子往外放水,四個時辰可將水池放空,請問殿下,若兩個管子一邊注水一邊放水,多少時辰能將水池注滿?”
“哈哈哈哈哈…嘎!”李泰像一只被突然掐住脖子的小公雞,笑聲立止,猝不及防間被嗆到了,彎腰猛地咳個不停,咳得面紅耳赤,撕心裂肺,白白胖胖的臉孔漲得通紅。
好不容易止了咳嗽,李泰瞪圓了眼,笨拙地掰著手指算了半天,最后抬起肉乎乎的手指,顫巍巍地指著李素,一臉悲憤凄然:“你,你你這個…”
李素笑瞇瞇地道:“殿下回去好好算,還是老價格,三千貫哦,恭送殿下。”
“回城!快,扶本王上車!”李泰氣急敗壞地轉身就走。
馬車漸行漸遠,李素仍笑瞇瞇地站在門口,目送馬車離去。
好爽!不但心情爽,而且不出意外的話,過不了幾天,家里又有創收了,三千貫,不大不小也是一筆橫財,老天逼他發,他不敢不發。
更可喜的是,類似這種變態的難題,李素腦子里還有一大堆,除了瘋狂水池管理員,還有任勞任怨,勻速行駛從不晚點的馬車車夫,還有分工明確合作默契,業界良心甲乙包工頭,還有吃錯了藥非要把母雞和兔子裝進一個籠子數腳丫的變態老農…
如果每道題都賣三千貫,不但能讓魏王府傾家蕩產,而且還會逼得那個沒事瞎嘚瑟的死胖子從此懷疑人生…
魏王的馬車已消失在鄉間的小道上,李素這才轉過身,看著方老五等一眾部曲,見大家神情有些忐忑,李素不由笑道:“剛才揍人揍得漂亮,以后皆須如此,李家不容許任何人撒野,進門做客也要遵守客人的規矩,失禮便是找死了。”
聽得李素給剛才的斗毆事件定了性,眾人這才放了心,紛紛行禮。
李素接著道:“方五叔等下去賬房支錢,今日動手的兄弟們,每人賞錢一百文,領了賞錢好好造,喝酒吃肉也好,去長安青樓找姑娘也好,隨便你們。”
眾人大喜,急忙躬身道謝。
扭頭看著方老五,李素又笑道:“五叔的喜事將近了吧?”
眾部曲紛紛大笑起來,方老五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憨笑點頭。
“還是那兩個寡婦?是兩個吧?這段日子沒有再添人吧?”
眾人笑聲更大,方老五老臉一紅,扭頭惡狠狠瞪了部曲們一眼,隨即撓頭道:“還是那兩個,太平村一個,牛頭村還有一個,侯爺上次說既然無法取舍便索性兩個都娶,小人老實照辦了,說好了下月下聘呢…”
李素點頭:“好,回頭五叔去賬房支二十貫錢,家里兄弟們都搭把手,就在咱家旁邊給你劃一塊地,蓋座大房子,二十貫錢便當是你的聘禮,新家所需吃穿用度,回頭夫人幫你辦妥,你只管放心入洞房。”
方老五紅著老臉急忙道謝。
看著周圍艷羨不已的部曲們,李素笑罵道:“你們眼紅啥?五叔娶倆婆姨是他的本事,今日我便放下話,你們誰若想娶親,只要說定了人家,府里照樣每人給蓋新房,再加十貫聘禮錢,誰有本事像五叔那樣娶兩個,給二十貫!將來你們有了孩子,府里開幼學,把他們送來讀書識字,咱家風水好,說不定能出幾個狀元,那時你們也好光宗耀祖,這輩子沙場浴血,死人堆里滾過無數遭,也算給子孫博了個好下場。”
眾部曲聞言眼眶一熱,這次沒再起哄,而是紛紛躬身行禮,異口同聲道:“愿為侯爺效死!”
“都是一起上過戰場殺過敵的自家兄弟,別說這些肉麻話,正事說完了,都滾!”李素笑罵了兩句,轉身便進了門。
身后多少人目光敬畏感激地看著自己的背影,李素懶得理會,真心誠意的給個恩惠,人心便迅速凝聚起來,如果說這世上除了親人和朋友外,還有什么人對李素最重要,那么就是家里這百十號部曲了,他們是自己的立世之本,是自己的第二條性命,給多少恩惠都是應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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