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人”三個字代表的意義不一樣,或者說,李素對它的理解不一樣。
自家人的意思是不見外,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牛家的就是李家的,程家的還是李家的。
這么理解沒錯吧?
人一變窮,節操余額也立馬不夠了,程家的酒宴仍在繼續,李素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四下亂瞟,程家前堂里的各種擺設一一落在李素眼中,然后李素情不自禁開始給前堂的各種擺設估價…
相比牛家,程家富裕多了,真正的大富之家,各種銅器擺在堂上,擦得光可鑒人,各朝名人的字畫也高掛墻上,老流氓雖說是武夫,不過娶的夫人卻是清河崔氏,起碼的文化氛圍還是必須有的,前堂里的裝飾處處富貴逼人,以李素的心算能力,最后竟也算不過來,簡單的說,如果這時候一群土匪沖進程家打劫一番,僅只將程家前堂的物件搶走幾件,估摸能瀟灑過上半年好日子。
而李素現在的目光,就像是土匪派進程家臥底踩點的小探子,眼珠子轉得飛快。
“小娃子沒個禮數,老夫問你話呢,賊眼珠子朝俺老程的擺設上亂瞟是怎么個意思?剛洗劫完牛家,又惦記上俺老程家了?你今日是想辦個驚天連環大劫案咋地?”程咬金瞇著眼粗聲道。
李素回神,神情頓時尷尬起來,被拆穿了,今日怕是動不了手…
“程伯伯恕罪。恕罪,小子剛才心念西域局勢。故而分神了…”李素臉不紅氣不喘地編著瞎話。
程咬金捋須點頭,贊許道:“不錯的娃子,回了長安心還念著西域,賊眼珠子盯著老夫的銅器放光,還一臉憂國憂民的嘴臉,勉強也算是本事了。”
李素愈發尷尬了。干咳了兩聲。正色道:“小子確是憂心西域,雖說如今侯大將軍奉陛下旨令,正率大軍橫掃西域,西域三十六小國若單論,任何一國都不是我大唐的對手,怕就怕侯大將軍滅了高昌之后,西域諸國兔死狐悲,聯合起來對抗我大唐王師,更何況西域的西面還有大食。波斯,南面有吐蕃,這些皆是強國,若王師掃蕩過甚。引得這幾個強國不滿,繼而襄助西域諸國出兵,西域終會成為一團亂局,不好收拾了。”
程咬金冷笑:“屁大個娃子,守了一回城真當自己是絕世宿將了?這種事輪得著你操心,你以為陛下和滿朝文武都是吃干飯的?這都估摸不到,咱大唐早該改朝換代了。”
李素眼角抽了抽。
話呢。是好話,用客氣的語言翻譯過來無非是“賢侄勿憂,陛下和朝中王公必有決斷”等等,這話到了程咬金嘴里說出來,令李素分分鐘想掀桌子再公然洗劫程家后拂袖而去…
“侯君集奉旨蕩靖西域,一來是因西域諸國犯我西州,二來為了掌控絲綢之路,正是師出有名,至于侯君集滅哪國,打到何等地步,打到什么地方為止,出征之前陛下和朝臣們早已商議裁定,西域三十六國不可能全部滅掉,縱能為,亦不可為,對大唐之外的胡人,陛下早有定策,貞觀八年,陛下曾作了一首詩,里面有一句曰‘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這一句,算是陛下對鄰國和胡人的態度吧…打,終究不如和。”
李素細細品位這句詩,頓有所悟。
這便是李世民的民族政策,便是天可汗的胸襟。
打還是要打的,為了立威,為了教訓,也為了掌控絲綢之路,但是打只能輕打,不可能真的將整個西域蕩平,那時固然擴增了版圖,但西域之外,還有更強大的敵人,沒了西域諸國這片緩沖,大唐將來面對大食,波斯,天竺這些大國時,或許會更吃力,以貞觀年的國力來說,大唐支撐不起一場大戰。
程咬金端起酒杯,一口飲盡,拍了幾下胡須上殘留的酒漬,笑道:“你回長安之前,不知有多少撥西域小國的使節跪在太極宮門前求見圣顏,陛下皆一一召見,嚴厲訓斥之后又溫言安撫,恩威并濟之下,西域諸國使節已代國主向陛下朝覲,正式拜大唐為宗主,西域這盤棋下到今日,算是塵埃落定了,侯君集的大軍只消再滅掉龜茲,便已是立了威,建好安西都護府后,不日便要班師還朝,小娃子,你以為陛下為何對你封賞如此之重?莫看你只是守了一座小小的城,守住這座城的意義卻委實不小…”
瞇著眼瞟了一下李素,程咬金緩緩道:“說起侯君集,老夫倒想問問,聽說當初侯君集邀你一同出兵高昌,與你共享滅國之功,順帶你也能親手復仇,小娃子,你為何拒絕了?”
李素茫然道:“為何拒絕?這…小子的職責是守西州,陛下沒說讓小子與侯大將軍共滅高昌啊,難道小子做錯了?”
程咬金仔細打量李素的神情,然后點點頭,嘆道:“你小子,也算是有傻福的人,錯有錯著啊,幸好你當初沒跟侯君集湊這熱鬧,不然你回長安可不會那么風光的又是晉爵又是賜金了…”
“啊?”李素大吃一驚:“程伯伯何處此言?”
程咬金瞇著眼嘿嘿的笑,表情說不出是輕蔑還是幸災樂禍。
“侯君集啊,呵呵,惹了大禍了…”
李素神情愈發震驚。
滅敵國是曠世大功,怎會惹大禍?侯君集明明是奉旨滅國啊。
程咬金喝了一口酒,笑道:“滅高昌國,確是大功,老實說,陛下欽點侯君集為行軍大總管時,老夫還有些嫉妒,朝堂上著實打了幾次滾,撒了一回潑,鬧到陛下大怒。下令將老夫趕出太極宮,老夫這才罷休…”
李素:“……”
這等臭不要臉的話說起來臉不紅氣不喘是腫么個境界?
“只不過。侯君集馭下不嚴,或者說,這家伙被功利迷了心,見高昌國已滅,王室宗親皆被活擒,后面的事。侯君集便沒了顧忌。四萬大軍殺入高昌都城,接連十日在城中殺人,放火,擄掠,甚至糟蹋婦孺,侯君集不但視而不見,還派親衛將高昌王宮的財物洗掠一空,納入他自己的腰包…”
程咬金看著李素,悠悠道:“娃子。知道何謂‘破城’么?‘破’這個字,是有講究的,按理說,大軍攻城。敵人拒不投降,雙方攻守廝殺,我方傷亡了士卒,如此,攻入城池后,大將軍一般會默許麾下將士屠城作為報復,屠幾日。搶幾日,放火燒幾日,都有講究的,但是有個前提,那就是敵人拒不投降,不投降便殺,這是大唐出征的規矩,然而高昌國,在侯君集兵臨城下的第二天便開了城門投降的,卻沒想到侯君集仍默許了破城搶掠燒殺,這就壞了規矩了,殺降,自古以來被喻為不吉,而且失了仁義之道,壞了名聲…”
“大軍燒殺十日,兵荒馬亂中,高昌國都城跑了一個王室宗親,是已故國主麴文泰的弟弟,這位崇信佛法的宗親趁亂逃出高昌,一路歷經艱險,上月趕到長安城,跪在太極宮前號啕大哭,留下一道控罪血書后,一頭撞向石柱,死在太極宮門外,陛下聞奏大驚,仔細看了血書后勃然大怒,長安城偵騎四出,打探高昌滅國始末,那位宗親死在長安城,城中那么多鄰國使節的眼睛都在盯著陛下,想看看陛下到底如何處置此事,侯君集這次縱然立了大功,回到長安后怕是討不了好,這個禍,闖大了。”
李素震驚片刻后,嘴角漸漸露出苦笑。
果然,歷史的車輪就像那啥啥,將一切碾得粉碎,車輪下該倒霉的終究會倒霉。
“侯大將軍回到長安后,陛下會如何處置他?”
程咬金冷笑道:“功勞封賞別想了,入獄怕是免不了的,屠城就是屠城了,說破大天去,終歸是沒道理的,陛下這些年苦心經營,對鄰國又是打又是拉,恩威并濟這些年,終于博了個‘天可汗’的尊號,如今侯君集一人胡作非為,將陛下多年的名聲毀于一旦,你說陛下想不想一刀剁了侯君集這個老殺才?”
李素點頭,不由有些慶幸,慶幸自己當初沒答應侯君集一同滅高昌,因為…自己太懶了,懶得動彈,免了一樁麻煩。
懶人有懶福,做人懶一點,偶爾還是能收獲到一些意料不到的好處。
程咬金嘆道:“幸好當初你沒跟侯君集一同出征高昌,否則你在西州拿命拼出的功勞怕是要打個折扣了,你縱然不是大將,總歸參與了此事,難說陛下會不會把你牽累進去,你立的那些功勞,總歸要被扣個七七八八了,娃子你命好,避開了這場禍事。”
前堂內,二人沉默了一陣,程咬金展顏一笑,道:“說這些瑣事做甚?來,娃子,與老夫滿飲此杯,算是為你接風了!”
“啊?又滿飲?”李素苦著臉,被賜了自盡般壯烈地…小啜了一口,辣得齜牙咧嘴,趕緊擱下酒盞正襟危坐。
“好,說說看,剛才進屋你賊眼珠子瞟了半天,看上俺家哪個物件了?”
李素呆了一下,接著大喜,這是要發啊!于是急忙抬手在前堂里指來指去:“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那個,那個…”
程咬金捋著亂糟糟的胡須點頭,神情不變:“賊眼珠子倒真是毒辣,俺家值錢的幾樣物事都被你挑揀干凈了…”
“程伯伯把這些送小子?”李素抑著驚喜小心翼翼地問道。
“誰說送你了?老夫只是考究一下你的眼光而已,俺老程家的規矩向來只進不出,你莫非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