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的話確是謀國之言,一座地處偏遠,毫無產出,而且國庫每年還不得不撥付錢糧賑濟它,對大唐來說確實沒有留著它的必要。
城池歸于大唐名下,原本得來名不正言不順,因為這座城,大唐與高昌國的關系空前僵冷,高昌國主心懷不忿,又不敢公然收復西州,只好很消極的組織軍隊對絲綢之路上過往的商隊進行劫掠襲擾,由此而導致了不少嚴重的后果,大唐與西域的商業來往幾近斷絕,最直接的結果便是這幾年長安城的胡商明顯比往年少了許多,而且一些西域的特產比如葡萄釀,三勒漿,織花毛毯等等,價格一年比一年貴。
大唐雖然不怎么看得起商人,但君臣對商業還是頗為看重的,流通熙攘,互通有無,這個時候的君臣都知道這是強國富民之道。因為西州這座孤懸大漠毫無價值的城池,而致大唐的商業受了影響,這筆賬怎么算都虧了,所以不僅是朝臣,連長孫無忌和房喬兩位宰相都覺得不如放棄西州。
強大的民族自信心給了大唐朝堂豁達的風氣,無所謂寸土必爭的說法,因為所有人清楚,放棄不是妥協,而是因為利弊,如果大唐想要,可以很輕松的再拿回來。
連宰相都是放棄西州的態度,下面朝臣的想法可想而知。
對長孫無忌的說法,李世民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
“西州,果真能放棄么?”
長孫無忌濃眉一擰,頓時聽出味道不對了:“西州…莫非還有別的說法?”
李世民指了指地圖,笑道:“輔機你再仔細看看地圖,看看西州的位置,你看。西州四面皆是大漠,地處高昌,龜茲。吐蕃,突厥等國的團團環伺之中。既種不出糧食,也別無物產,我大唐真正的國境實則在玉門關以內,出了玉門關再往前,哪怕推進千里,得到的無非也只是一片廣袤的荒茫沙漠,如你和朝臣所言,這些地方。包括西州這座城池,對大唐而言只不過是一塊雞肋…”
長孫無忌是國朝宰相,心思自是聰慧靈敏無比,凝目仔細再看了看地圖,頓時咂摸出一些不同的味道了,喃喃道:“一座處在群狼環伺的城池,尋常時候自是無一可取,不過反過來說,若大唐與西域諸國開啟戰端,這座城…嘶!”
長孫無忌忽然兩眼圓睜。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若是戰時,這座城的存在可了不得!”
李世民哈哈一笑。面現得色,顯然,多年前對西州的布局是他的得意之作。
“輔機不妨試想,若我大唐如今與西域諸國開戰,西州恰如一顆釘子,死死釘在沙漠中央,西域任何一個小國的進和退,都避不開西州,不把這顆釘子拔除。西域諸國永遠只能采取守勢,而無法向前進一步。反觀西州,若屯兵于城內。進可直取高昌,龜茲,甚至西突厥,退可與玉門關守軍聯兵一處,據險而守,若我唐軍沿絲綢之路西進,西州的存在還可對南面的吐蕃形成威懾,令松贊干布不敢妄動一兵一卒,從而為我王師取西域爭取主動,輔機啊,這座城…棄不得啊!”
饒是長孫無忌多年的涵養,此刻也是面現驚容,仿佛不認識般直勾勾地盯著李世民。
“難怪…這些年朝臣多次諫言陛下放棄西州,陛下未曾納諫,原來陛下…欲圖西域諸國。”
長孫無忌失神地喃喃自語,當思路轉到正確的方向,凝目再看西州時,地圖上的西州竟那么的璀璨亮眼,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無法讓人忽視。
李世民靜靜看著長孫無忌的反應,嘆道:“前隋對天下禍延太深了,大唐立國才二十年,正是百廢待興之時,無論農桑,還是工坊,甚至是商賈之道,都需朝廷扶助,所以,絲綢之路對大唐來說太重要了,這些年西域諸國頻頻在絲綢之路上襲擾來往商人,絲綢之路已不太平,而這條路卻是貫穿大唐到西域的唯一要道…”
說著,李世民的語氣忽然加重了,一字一字地道:“這條路,一定要掌握在朕的手心里,否則朕寢食難安。”
長孫無忌一驚。
雄才偉略的帝王占有欲是非常強的,這一類人走路從來不看腳下,因為腳下的路一定是他的,誰都不敢攔著他,遠處的路也是他的,如果不是,占有它。
簡單粗暴蠻橫,可是他的拳頭大。
拳頭大的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是理所當然的,再蠻橫無禮的事情做出來,自有無數人幫他把道理圓得完完美美。
“西域這塊地方,朕早欲圖之,只是數年前國力不敷,難以支應大軍西進,只能先把西州占住,大唐從此有了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橋頭堡,布局妥當以前,亦不能輕舉妄動,怕打草驚蛇,刺激西域諸國抵抗,于是朕只派了兩個折沖府占住它,給西域諸國一種朕并不重視西州,只是順手占之的錯覺,如今看來,朕這一顆棋子落得很圓滿…”
長孫無忌苦笑道:“何止西域諸國,臣等這些跟隨陛下多年的老臣都沒看出來,只知陛下志在大唐北方的薛延陀和東方的高句麗,或者,西面的吐蕃也多少被陛下所顧忌,只是臣等從來不知,陛下竟欲圖西域諸國,而且已經布好了局,只等最后發動,這些年臣等卻被瞞了個死死…”
李世民哈哈大笑,臉上再次現出得色。
長孫無忌倒也不是完全說奉承話,李世民欲圖西域這個想法,朝中諸臣確實沒想到,更沒想到李世民已提前六年布局,西州這枚棋子在六年前被李世民云淡風輕地落在這個不顯眼的地方,任誰看在眼里都是一步廢棋,然而當其余的棋子在棋盤上擺開陣勢,一切布局妥當后,回過頭再看當初的這一步廢棋,頓時發現這步廢棋在整個布局中發揮著無比重要的作用,它仍靜靜待在棋盤上的原地,如同軍陣中的陣眼,無形中竟散發著沖天的殺氣。
長孫無忌琢磨了許久,看著地圖上西州的位置,聰慧的他漸漸已明白了李世民的所有意圖,緩緩道:“陛下意欲何時發動?”
李世民的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了,哼道:“原本以為半年能平滅薛延陀,誰知戰事并不如朕想像中那么順利,相比之下,薛延陀更是朕的心腹之患,一定要平了薛延陀才能騰出手來收拾西域,所以,這一等少說也要三個月到半年…”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只是臣想不通,西州既然如此重要,陛下為何要派李素去呢?他…畢竟只是個娃子,豈能擔此重任?”
李世民笑道:“李素可不止是娃子,赴任西州不到一個月,便一舉斬殺十三名官員,徹底樹立了威信,他走的每一步都是算計過的,包括斬殺十三名官員,想必也不是沖動冒然之舉,接下來他必然還有不少大動作,西州缺糧缺錢,缺兵缺將,朕打定主意,若他果真無法支撐下去,必然會上奏疏給朕,請求朝廷撥付,以他的性子,若開口求助,也算是朕折了他的銳氣,那時朕再將他調回長安,從此以后想必他的棱角想必也會磨平了一些,朕用之再無顧忌…”
“遣李素去西州,也是朕的盤算,還是那句話,人才難得,西州守不守得住,并不要緊,若要朕來選擇,朕情愿拿十個西州換李素這一個人才,只要他開了口,朕便讓他回長安繼續過他的懶散安逸日子,磨去了他的傲氣和棱角,朕才能放心用他…”說著李世民拍了拍手上的奏疏,笑道:“輔機你猜一猜,這娃子給朕的奏疏上寫了什么?”
長孫無忌眨眨眼,也笑道:“怕是沒跟陛下開口求助吧?”
李世民嘆道:“正是,奏疏上只交代了為何斬殺十三名官員,以及西州如何窮困貧瘠,官府盤剝百姓商人,城池地處群狼環伺等現狀,但卻只字不提需不需要朝廷撥付錢糧兵馬…”
李世民喃喃道:“這娃子,看著乖巧油滑,其實非常倔強,和東陽一樣…”
一絲淡淡的悔意閃過心頭,李世民搖搖頭,甩去了此刻不合時宜的想法。
長孫無忌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皺眉道:“官府盤剝百姓商人?臣記得西州刺史是…曹余吧?貞觀二年的進士,他膽敢壞我大唐律法?”
李世民冷冷一哼:“曹余所為,朕早有耳聞,不然你以為朕為何讓李素去收拾這個爛攤子?接下來,且看李素如何施為吧,朕只希望他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不要在意西州的得失,其次,盡量堅持久一點,堅持到朕平了薛延陀,大唐能騰出手來,對他,對大唐,皆是撥云見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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