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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因果圓滿

  馮家丫鬟?

  眾臣面面相覷,眼神交換著一個同樣的訊息:馮家丫鬟不是賤籍么?有何值得一提的?

  李素垂瞼苦笑,是啊,一條賤籍的命拿到朝堂上來說,似乎玷污了這些權貴國士們的耳朵。︽頂點小說,

  可是,賤籍也是一條命啊。

  李世民也頗覺意外,怔了片刻后,展顏笑道:“李素,你想說什么,盡管說來。”

  李素看著滿殿朝臣,道:“關于馮家命案,張御史查得很細致,還了太子殿下和臣的清白,臣衷心感激,然而,馮家命案真的結束了嗎?張御史細述馮家命案,卻絕口不提那位被馮貴奸淫虐殺而死的丫鬟,雖然兇手已被鄭小樓殺了,但命案仍是命案,而且那位丫鬟才是馮家命案真正的源頭和起因,丫鬟的那條命,朝堂之上如何評說?”

  殿內眾臣露出怪異的表情。

  一個賤籍的丫鬟,為何要拿到朝堂上來說?能進太極殿參知國事的,自然都是一些顯赫權貴,或是世家子弟,可以說,這里全是金字塔頂尖上的人物,對于賤籍的印象,只知道都是一些比牛馬更賤,身上天生帶著價格標簽的低等人,有價格的東西自是容易解決的,玩壞了,不小心殺了,賠錢便是。這有什么好說的?

  看著滿殿朝臣怪異的表情,李素頓覺心寒。

  努力強迫自己就此罷手,自己已洗脫了冤名,已然超脫事外,此時正是下臺階的時候,李世民要自己說說看法,他想聽的無非是自己的感恩戴德,滿足他的帝王虛榮心。丫鬟只是一件連牲口都不如的活物而已,鄭小樓殺了人自然要償命…

  腦海里冒出無數句勸告,李素努力說服自己見好便收,案子到了這個地步,已然很不容易了。

  額上青筋暴跳,李素陷入劇烈的掙扎之中。

  良久。自嘲地一笑,李素躬身道:“臣…臣想說的是,是…多謝陛下隆恩圣眷,多謝張御史明察秋毫,斷案如神,臣…無話可說。”

  見李素忽然轉了話鋒,殿內君臣皆露出滿意的笑容。

  是的,剛才這小子怕是剛剛洗脫冤名后太高興了,所以語無倫次。現在多好,正常了,看起來很可愛的樣子。

  李世民也滿意了,欣然笑道:“聽說你生平最喜銀錢,朕便賜萬金予你,算是朕為你壓驚,無故被冤也難為你了,嚇歸嚇。日后莫再弄什么裝病辭官之類的把戲。”

  群臣一聽,轟然大笑。殿內緊張的氣氛被李世民一句話涂抹得干干凈凈。

  李素默默退回朝班,然后靜靜看著朝會進行下一個議題,接下來的事情與他無關了,懶得理會現在討論的是賑災還是興建水利,李素跪坐在朝班末尾不起眼的角落,獨自發呆。

  腦海里勸慰的聲音仍不斷在耳邊響起。危機已安然度過,該知足了,現在已是最好的結果,不能再好了,鄭小樓怎樣關自己何事?跟他很熟嗎?

  李世民太厲害了。李素費盡心機散播流言,把事情鬧上朝堂,然而李世民卻只是淡淡的一個眼神,整件案子便化黑為白,皆大歡喜,于是大唐的太子仍是那個溫文有禮,孝順仁德的太子,可是,…丫鬟和鄭小樓呢?誰為他們鳴一聲不平?

  今日朝會過后,馮家的案子永遠被塵封于刑部,不會再見天日,而鄭小樓,明年的秋天,將會毫無懸念地綁赴刑場斬首,而他李素,此刻卻只干坐在朝堂上,什么話都不敢說…

  毫無預兆地,李素眼中忽然升騰起一團火焰。

  還是不公!還是不甘!

  這不是一個公正的結果!

  朝堂上,長孫無忌正向李世民稟奏河東道蝗災賑濟事宜,正說到關鍵處時,忽然身后傳來一道堅決的聲音。

  “陛下,臣有話說!”

  滿殿頓時一靜,無數道目光再次聚集在李素身上。

  李素站起身,輕輕一拂官袍下擺,站在大殿中央,微風拂來,衣袂搖曳輕擺,如臨世謫仙。

  李世民皺起了眉:“李素,剛才你不是已無話可說了么?”

  李素淡淡一笑:“臣,現在又有話說了。”

  “說。”

  李素扭頭環視群臣,道:“臣還想為張御史剛才細述的馮家命案補充幾句,馮家命案,始于一位丫鬟,沒錯,她是賤籍,殺了她,大概只需要去官府交二百文罰錢,此事便可揭過,可臣還想為這二百文多說幾句…”

  “那是一個才十二歲的女子,比臣還小幾歲,這輩子才剛剛開始,或許連花信之期都未到,十二歲,容貌和身段漸漸長開了,有了幾分姿色,諸位皆是大唐權貴,家中丫鬟婢女無數,必然清楚一個賤籍的丫鬟,特別是有姿色的丫鬟,等待她的是什么命運。”

  “沒錯,馮家兒子馮貴對她生了覬覦之心,那天晚上,馮貴強行進了她的房,欲對她強暴,丫鬟不從,她雖是賤籍,但卻也是有血有肉有魂魄的人,活生生的人,她知道自己只值二百文,可她還是反抗了,她撓破了馮貴的臉,然后跑了出去。”

  “一個十二歲的姑娘,無依無靠,舉目無親,獨自在馮家外面的林子里呆坐了一整晚,那一晚她在怎樣驚懼害怕惶恐中度過,沒人清楚,她流了多少眼淚,也沒人清楚,到了早晨,她擦干了眼淚,準備回馮家,因為她無處可去,踏出莊子一步,她便會被官府當作逃奴,受到更嚴厲的刑罰,她只能選擇回馮家,而且她也做好了準備,做好了順從馮貴的準備,這是她的命,怨不得旁人。”

  李素低沉的聲音在殿內傳揚:“…然而丫鬟還是太小了,她不知道世間的人心有多臟,她以為只要順從便會保住性命,可她剛踏進馮家的門,便受到慘絕人寰的對待,馮貴將她拉到房里奸污。奸污過后,不顧丫鬟的痛哭求饒,馮貴仍將她的雙手雙腿生生砍斷,然后繼續奸污,丫鬟還留著一絲氣息,到這個時候她似乎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遭遇到如此殘忍的對待,直到最后,馮貴一刀割破了她的喉嚨,丫鬟她才終于從這世上解脫…”

  看著滿殿靜寂不語的權貴們,李素從他們臉上看到了沉痛和震驚。

  是的,命案沸沸揚揚半個月,卻從沒人說過丫鬟遭遇到怎樣的命運,因為在權貴眼里,馮家父子是人。他們死了才算“命案”,丫鬟不算,她只是一件價值二百文的物件,沒人會關心這二百文最后會是怎樣的命運。

  直到今日,聽李素在朝堂低聲述說過丫鬟的命運后,他們頓覺渾身發冷,為丫鬟的命運,也為馮家的殘忍。

  李世民神情緊繃。面頰上的肌肉一跳一跳,不知他在想什么。可是臉色卻很難看。

  李素哂然一笑,既然開了口,就不管后果了。

  公理,正義,這樣的字眼太蒼白,李素無心去維護它。至少馮家那所謂的妾室和遠親被張行成指為兇手,他也沒興趣為他們鳴冤。

  他的正義感不多,只有一點點,這一點點充其量只能管一管親眼看到的不平,或許大多數時候。連親眼看到的不平都不敢管。

  李素只是一個凡人,庸俗的凡人,懦弱,膽小,欺軟怕硬,貪小便宜…凡人有的毛病都能從他身上找到。

  可是,他也有和凡人不一樣的地方,真正的凡人,一生只會永遠懦弱下去,而李素,此刻卻站在朝堂上,為一個素不相識的賤籍丫鬟鳴不平!

  看著朝堂眾臣或震驚或沉痛的表情,李素悲涼一笑,接著道:“臣年紀太小,不懂怎么做官,為了一個賤籍丫鬟,竟不知輕重敢在朝堂金殿上鳴不平,是臣的不對,可是,賤籍也是一條人命!在馮家命案里,她是最無辜同時也是死得最慘的受害者,朝中諸公為何絕口不提?憑什么不提?”

  “陛下,臣知賤籍一命只值二百文錢,這是高祖皇帝定下的祖制,也是大唐無可移轉的律法,但臣還是想為這二百文錢發出一聲抗訴,抗訴這無情的律法,抗訴這冰冷的人世!陛下,大唐有多少土地,多少戶人口,相信您和朝中諸公比臣更清楚,可是,大唐有多少賤籍,他們活在怎樣朝不保夕的日子里,這些,您和朝中諸公清楚嗎?主家對他們任打任罰,形同牛馬,他們沒有犯過法,沒有欺負過人,可為何卻受到如此對待,他們活該嗎?”

  “陛下,武王伐紂,兵臨朝歌,牧野之戰,陣前倒戈給予商紂最后一擊的,正是那些連賤籍都不如的奴隸,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陛下,大唐諸多權貴地主家中的賤籍奴仆,亦同樣是陛下的子民,可是大唐律法里,他們只值二百文!”

  李素話音剛落,身邊忽然充斥著一迭聲的“大膽”“放肆”“竟敢妄論祖制”之類的叫罵聲。

  人群里,程咬金神情漠然,牛進達憤怒不忿,正待站起身,忽然被程咬金拽住了袖子,牛進達回頭看去,卻見程咬金微微搖頭,扔給他一個狡黠的眼神,牛進達也不笨,呆怔片刻后重新跪坐回位,不言不語形同老僧入定。

  隨著李世民一聲暴喝“肅靜”,朝堂內終于停止喧嘩。

  李世民目光復雜地盯著李素,李素面色坦然,無懼地直視李世民。

  良久,李世民哈哈一笑:“好個少年英杰,今日朕方見到爾之鋒芒!諸卿何必慍怒?李素是朕親封的五品縣子,進了朝堂自有議政之權,誰說他‘妄論祖制’了?爾等未免太小瞧朕的胸襟氣度。”

  李素躬身一禮:“臣年幼不懂事,多謝陛下寬宏。”

  抬頭看了一眼李世民,李素的后背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李世民在笑,可他笑得很可怕,目光森然可怖。

  靜靜注視李素片刻,李世民忽然淡淡道:“今日朝會便散了吧,李素,隨朕進甘露殿。”

  宦官悠揚尖細的呼喝聲里,百官恭敬行禮,山呼萬歲后各自散去。

  李素忐忑不安地跟隨宦官往甘露殿而去。

  到了甘露殿,宦官示意李素脫鞋進去,李世民還沒來,散朝之后皇帝也很忙的,忙著卸妝。

  是的,皇帝上朝時要化妝,身上穿的衣裳,戴的佩飾,頭頂的金冠,臉上的眉毛還要涂描斜飛而上,如此才能在朝臣面前顯出皇帝的威儀。

  而日常生活里,李世民是決計不會如此裝扮的,太累。

  李素安坐殿內,等了小半個時辰,恢復一身輕便明黃長衫的李世民才姍姍來遲。

  李素急忙起身見禮,李世民乜斜著眼瞥了他一下,然后輕哼一聲,看也不看他,徑自龍行虎步走進殿內。

  快冬天了,殿內已燒起了暖爐,烘得殿內暖融融的,李世民將雙手湊到暖爐邊烤了一會兒,李素則老實耷拉著腦袋不出聲。

  良久,李世民哼道:“那個殺了馮家兒子的兇手,名叫鄭小樓吧?”

  “是。”

  “他是你家護衛?”

  “是。”

  李世民冷笑:“為了救你家護衛,你也算用心良苦了,當著朝臣的面把那丫鬟說得那么慘,孔穎達魏徵倆老貨眼淚都流出來了,朕若不處置,他們明日便敢指著朕的鼻子罵朕是昏君,李素,你玩弄小聰明玩到朕的頭上了,嗯?”

  “臣不敢,臣有罪。”李素急忙躬身。

  李世民這時才正眼看著他,笑里藏刀地道:“你是不是還存著更改大唐律法的心思?把賤籍奴仆的地位往上拔高一截,嗯?”

  李素充滿期待地抬頭:“真的可以嗎?”

  “不可以!”李世民咬牙,似乎想踹他,又覺得失了儀態,只好用力指了指他:“混帳小子,大唐祖制連朕都不敢碰,是你能輕易撼動得了的?”

  “既然更改不了,那就算了。”李素很隨和地道。

  李世民額角青筋跳了幾下,神色很不善,狠狠瞪了他一眼后,才緩緩地道:“馮家父子生性殘暴歹毒,虐殺家中奴仆,實屬不仁,如此人家,不配做朕的子民,今日起,馮家一脈被打入賤籍,馮家父子死后不得立碑,不得祭奠…”

  李素小心看著李世民的臉色,試探地道:“那個鄭小樓…”

  李世民終于忍不住了,一腳狠狠踹在李素的屁股上,怒道:“馮家已是賤籍,鄭小樓殺個賤籍兒子算甚事?自行去官府交二百文罰錢,此事作罷!你滿意了嗎?”

  李素大喜,急忙行禮:“臣多謝陛下網開一面,法外施恩…”

  李世民盯著他許久,長長一嘆:“你滿意就好,你有苦處,朕亦有苦衷…”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旁人不明白,可李素卻瞬間明白了。

  李世民需要一個穩定的政局,需要一個世人贊頌的太子,所以構陷李素的人從太子突然變成了刑部的右司郎中。

  然而此事李素終究受了委屈,后來李素又在朝會上說起馮家丫鬟的命運,李世民很清楚李素要的是什么,于是順水推舟,隨便找個理由把馮家打入賤籍,鄭小樓無罪釋放,算是補償了李素被太子構陷的委屈。

  帝王左右平衡之道,由此可見一斑。

  至于馮家父子,事因殺了賤籍丫鬟而起,最后因賤籍丫鬟而償了命,馮家也淪為賤籍,一啄一飲,一因一果,輪回得如此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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