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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0章 月憶(四)

  紅衣女子臉色蒼白而憔悴,就連瞳光都呈現著一種隱約的渙散。重疾之下,她的面容亦已呈現蒼老之態。

  但即使如此,任誰看到她,都絕不懷疑她無恙之時定有著傾城的風華。

  云澈知道,她定然就是夏傾月的母親,月無垢。

  沒想到,第一次見到這曾引神界震蕩,卻身世異常悲苦的前岳母,竟是在此境之下。

  月無涯站起身來,笑意溫和:“這幾次的恢復愈加順利。無垢,近十二個時辰好好休息,勿動玄氣,定會越來越好的。”

  他的神態很是輕松,眸光側過之時,眼底卻晃過一抹深隱的痛色。

  月無垢知道他是在寬慰自己,報給安然的淺笑:“無涯,你放心,我會好好的恢復。畢竟,我還想我的女兒,可以多陪伴我幾年。”

  “前輩,有勞了。”

  同樣的情境,這些年已上演太多次。但每一次,都依舊讓夏傾月為之觸動。

  當年,流落流云城的母親忽然恢復記憶和些許玄力,只是命盡前的回光返照。

  本欲自絕的她,最終選擇拼盡所有的力量回到月神界,只為見月無涯最后一面,即使會被他責罵,被他羞辱…哪怕死在他手上。

  但月無涯,卻幾乎是拼盡一切,為她強行續命到了現在…甚至不惜一次又一次損耗自己的神帝精血。

  仿佛是上天殘酷之中所留存的些許悲憫,讓母親不幸的人生又有著那么點點悲情的幸運。

  畫面之外,云澈更是深深動容。

  雖然只能看到面相,但月無垢在他眼中,分明已是風中殘燭。

  而一個王界之帝,竟不惜用自己的精血來為她強行續命…而且顯然,他絕非第一次為之。

  這在任何人看來,都無疑會覺得匪夷所思。

  他忽然想到,當年東域眾王界圍攻茉莉,唯獨月無涯死在了茉莉手上…除卻茉莉對他的極端恨意,他長期的精血損耗,或許也是原因之一。

  “傾月,”月無涯將目光轉向了夏傾月:“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說。”

  “前輩請講。”她看到月無涯的神態呈現著少有的肅然。

  短暫的沉默,似乎在組織合適的言語。但最終,他以最直白的方式道:“我希望,你可以成為月神界的神后。”

  知曉了當年的一切,這話在云澈聽來,已無法心生波瀾。但對那時的夏傾月而言,無疑是天降雷霆。

  “你說什么!?”月眉驟然沉下,原本滿是感激的眸光染上冰寒,就連身形亦后退一步。

  “此話,非你所想之意,聽我把話說完。”對夏傾月的反應毫不意外,月無涯神色平靜,聲音淡淡:“‘神后’二字于你而言。只是一個稱號,一個非實的虛名。”

  “虛名?”夏傾月依舊寒目凝眉:“以前輩之能,妃嬪之名尚可為虛,但神后為神帝之后,需廣邀天下,大辦婚儀,萬界來賀,又怎可能為‘虛名’!”

  “傾月,無需緊張。”月無垢微笑搖頭,輕語如風:“他不會對你有任何綺想,先聽說把話說完便是。”

  月無涯卻是微微頷首:“你說的不錯,到時,的確會廣邀天下,大辦婚儀,萬界來賀…但,與我完成婚儀者,不是你,而是你娘,而你,只需一次的露面即可。”

  “…?”夏傾月更為不解:“你說的,究竟何意?”

  月無涯道:“到時,我會在神月城之中,布下有史以來最盛的‘神月當空’。婚儀之前,你短暫一現,讓世人記住你的面孔、氣息以及夏傾月之名,更會驚于你身具的‘琉璃心’與‘玲瓏體’。如此,世間將再無人質疑為何你會為月神神后。”

  “之后,我會親自以‘移星換月’之術,將你的氣息轉移至你娘的身上。雖然只能持續不長的時間,但輔以‘神月當空’的濃郁月息,足以瞞過所有人,亦足以我與你娘完成婚儀。”

  月無涯緩緩閉目,沉聲道:“當年未能完成與你娘的婚儀,是我一生之憾。”

  “荒…謬!”月無涯對她恩重如山,但她依舊無可遏制的說出了這兩個字:“你若當真有此決意,你若當真愛我娘親,又何懼天下悠悠之口。”

  月無涯緩緩搖頭:“我無言辯解。若有一天,你立于我的位置,你就會明白,即使對一個神帝而言,這個世上也有些太多不可解的無奈。”

  “而且此事,了卻我與你娘的一生之憾只是次要。最重要的…是為了你。”

  “…我?”

  “傾月,你雖是出身下界,但你知道,你在這世上,是何許特殊的存在嗎?”月無涯聲音變得低沉:“玲瓏體與琉璃心,任其一都是天道的無上之賜。尤其是琉璃心,上一次現世,還是在六十多萬年前。”

  “而那個人,成為了宙天神界的創界太祖。”

  “玲瓏體與琉璃心同現一人之身…”月無涯輕吐一口氣:“這幾年,我特意又重翻了諸多典籍,神界歷史,從未出現過。”

  她已不是初至神界的夏傾月,身上所承的玲瓏體與琉璃心是何許存在,她已然明白。

  “這幾年,你一直居于這個小世界中,未能踏出半步。不是囚禁,勝似囚禁。因為你一旦踏出,暴露你的玲瓏體與琉璃心,動蕩的,將是整個神界,你的人生,將再也別想安平。”

  “那‘神后’二字,便能護我嗎?”夏傾月道:“當年,世所皆知我娘將成為你的神后,但依舊被人殘害至此…”

  這番話,無疑深深刺中月無涯內心最痛之處,他的面容數次抽搐,才艱難恢復平靜,道:“護你的,不是‘神后’這個虛名,而是…”

  他抬起手臂,純粹如水晶的紫芒繚繞于他的掌心:“我的紫闕神力,與我的月神帝之位!”

  這番話,不但讓夏傾月為之驚愕,月無垢亦面露訝色。

  “原來,他不是說笑。”月無垢一聲輕念。

  “你想讓我…繼承你的紫闕神力?”夏傾月的神情,帶著深深的難以置信。

  雖然,下界出身的她不可能擁有月神血脈,但,她的九玄玲瓏體,能讓她完美承載任何的神力傳承——哪怕是月神神力。

  “還有月神帝之位。”月無涯重聲的強調著:“傾月,于我月神界而言,你終究是個外人,單單身負玲瓏體與琉璃心還不足夠,但若再加上‘神后’之名…至少,要簡單的多,哪怕有反對之音,也不至于強烈到無可壓覆。”

  夏傾月緩緩搖頭:“我不明白…”

  月無涯直視著夏傾月的眼睛,眸中沒有神帝的威凌,只有最無暇的真摯:“這些,我非沖動之言,而是經過了長久的深思熟慮。”

  月神神力的傳承,神帝之位…有一段時間,連他自己,都在深深驚異著自己竟會作出這樣的決定。

  他以為,夏傾月不可能拒絕…無論是當世最高層面的力量與地位,還是為了自身安危與對自己命運的掌控。

  但,視線中的夏傾月,卻是緩慢而堅決的搖頭。

  “前輩,你對我,對我娘恩重如山,縱讓我以命相報,我亦無悔無怨。”夏傾月的美眸一片清明,幾乎看不到任何的掙扎與猶豫:“但此事…我無法答應。”

  “為何?”月無涯眉頭大皺,深為不解:“這件事,于我,于你娘,于你,都只有萬利而無一害!就算婚儀之上有何變故,亦是由我擔下,你究竟有何拒絕的理由?”

  “抱歉…”夏傾月緩緩閉眸:“讓你失望了。”

  沒有人知道,此刻的她在想著什么。

  “傾月!你…”

  “好了無涯。”月無涯還想再說什么,已被月無垢輕緩的聲音打斷:“她若不愿,就不要逼她。”

  輕輕的一句話,讓月無涯即將出口的話語全部咽下,他輕嘆一聲,道:“傾月,我今日之言,你好好思慮一段時間…只是,留給你思慮的時間并不多。”

  “何意?”夏傾月抬眸。

  “因為,我的時間不多了。”月無涯淡淡而語:“天機預言,五年之內,我必有死劫。”

  他想告訴夏傾月,你娘的時間也不多了…但,如此殘忍之言,他又怎會當著月無垢之面說出。

  夏傾月微微凝眉:“前輩,你為月神之帝,怎會輕信這等所謂…”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月無涯打斷她的話,聲音變得一片低緩:“但…那是天機預言。”

  他屈下膝來,半跪在月無垢身側,一團溫軟的月芒籠罩在她的身上:“無垢,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來看你。”

  月無垢看著他,輕語道:“你諸事繁多,不必來的這么勤。”

  月無涯卻是淡淡一笑,手指在月無垢臉上輕輕摩挲,動作輕柔的仿佛那是一觸即碎的溫玉,隨之,他站起身來,緩步而去。

  夏傾月目送月無涯離開,她來到母親身側,輕聲道:“娘,那也是…你的心愿嗎?”

  月無垢握住女兒的手,平緩的聲音帶著些許的虛弱:“未能嫁給他,的確是我一生的憾事。只是…”

  眼前恍過夏弘義的身影,內心如被針刺,劇痛穿魂,她微笑著搖頭:“怎樣都好。傾月,你是我的女兒,我希望,你可以盡情去過你想要的人生,無論什么事,只要不愿,便不必勉強自己。”

  夏傾月唇瓣輕動,卻未有言語。

  “說起來,你對那個叫云澈的孩子…”月無垢的眼神與唇角的笑意變得溫和:“可遠比你要描述的要深情的多。”

  微微怔然,夏傾月略微失神道:“我與他雖為夫妻,卻從無夫妻之實,成婚之后便離他而去,少有重聚,又豈配言‘深情’二字。”

  “只是,思及于他…”夏傾月輕輕搖頭:“他雖已不在世上,卻依舊…難以應允。”

  看著女兒的眼睛,月無垢心泛疼惜:“那個孩子雖遭天妒,但一生之中,能有一個你愿為之如此的人,對他,對你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她沒有再繼續提及云澈,轉而道:“只是,你該明白,你所擁有的玲瓏體與琉璃心是多么大的幸運和多么大的災難。在這個充滿著野心和險惡的神界,你若單憑自己的修煉…不知要何時,才可走出這里。”

  夏傾月抬頭,目帶茫然:“不知不覺,已是這么多年了。”

這些年,她在這里陪伴母親之余,其他時間兩成用來翻閱典籍  了解神界,八成用以修煉。

  “有些許,想出去看看。”

  “當然不可。”月無垢微笑搖頭:“而且,出入口的結界是他親手布下,唯有與他直系血脈者方可出入。他將之如此禁閉,也是為了你的安生。”

  “我明白。”

  “說起來,”月無垢的聲音忽然輕下,眼神也變得有些飄忽:“今天,是你父親的生辰。”

  “…”夏傾月微微張唇,一聲輕念:“父親…生辰…”

  她發現,自己竟記不得父親的生辰之日。

  或許是說話太久,月無垢的氣息現出了些許的衰減。夏傾月連忙回神,她扶著母親的肩膀,讓她輕輕躺下:“娘,你先好好休息。”

  “嗯。”月無垢輕輕應了一聲,閉上了眼睛…少頃,便已安然睡去。

  默默的守了母親一會兒,她站起身來,有些失魂的走向前方。

  夏弘義,我的父親。

  已是好多年未見,從進入冰云仙宮后,竟再未去看望過他。

  今日方覺,我竟從來記不得他的生辰之日。

  他深愛著我娘…他會看著我娘的畫像無聲而泣…他會經常低念著娘的名字…我娘離開之后,他再未續弦…我渴望著他和我娘可以團聚…這也是我當年所追求之物。

  為什么…關于他的記憶,如此稀少而淡薄…而且只和我娘相關…

  在神界的這些年,我記掛著冰云仙宮,記掛著元霸,記掛著蒼風國的命運…為何,卻從未記掛過他。

  甚至,他的面容,竟都已如此模糊…

  他明明養育了我十六年…

  而十六的養育,在記憶之中,心魂之中,淡薄的如同從未有過。

  我竟是…如此涼薄之人嗎?

  她失魂落魄的行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這個小世界的出口前方。

  淡紫色的結界,流溢著溫和而強韌的微光。

  看著這個她從不可踏出,也不可能踏出的結界,鬼使神差的,她伸出手掌,向結界觸碰而去。

  沒有預想的阻隔和錚鳴之音,她的手掌一穿而過,沒有哪怕一絲的阻滯。

  “…”夏傾月怔在那里,許久,才緩緩的收回手掌。

  驀地,她轉過身去,一直飛回母親的身邊。

  月無垢依舊在安睡,她身邊不遠處的草地上,是那灘月無涯噴出的血跡。

  心臟傳來莫名的狂跳,夏傾月手指伸出,指尖溢出一枚血珠,一縷玄氣帶起地上月無涯的血跡,凝成一枚同樣大小的血珠。

  玄氣游移,夏傾月逐漸失色的瞳孔之中,兩枚血珠在半空之中緩緩碰觸,無間相融…

  看誰還說我短(▼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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