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被無意忽略,從未去在意過的事,由池嫵仸提起之時,會變得格外擊心。
回翻記憶,夏傾月自十六歲入冰云仙宮后,竟的確從未去看望過夏弘義。
她絕非未走出過冰云仙宮,她曾參加蒼風排位戰,曾參加他與蒼月的婚儀…因在冰云仙宮的特殊地位,她在其中有著相當之大的自由。
記憶之中,甚至找不到任何一幕她與夏弘義交談,或者相近的畫面。
她為失卻的親情而追求玄道,為何對自己的生父,卻如此無牽無掛,無念薄情?
難道,她從一開始,就是在偽裝?連她傾盡一切追求玄道的理由,都是謊言?
“看來,你也覺得很離奇,對嗎?”池嫵仸注視著云澈的神情變化。
“都無所謂了,或許,她所表現出的一切都是假的。”云澈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忽然道:“你剛才是不是讀了夏叔叔的記憶?”
池嫵仸眼眉彎起,笑吟吟的道:“哎呀,果然被你發現了,”
以池嫵仸那可怕的魔魂,想要讀取一個下界凡人的記憶簡直不要太簡單,幾乎連一絲痕跡都不會留下。
她之所以悄然讀取夏弘義的記憶,是這一切的怪異,讓她無法不懷疑夏傾月究竟是不是夏弘義的親生女兒。
比如,夏弘義當年撿到月無垢時,她其實已懷有身孕…而這一切被夏弘義掩下,在后來又被夏傾月所知。
也唯有如此,可以解釋這一切。
但結果卻讓她大失所望。
夏弘義的記憶之中,被他取名“冬雪”的月無垢委身他時,還是完璧之身。
夏傾月,的的確確是他與月無垢所育的親生女兒。
這個結果,無疑讓她更為疑惑。
還有另外一個頗為奇怪的地方。
雖已別離三十多年,但夏弘義對冬雪(月無垢)的一切記憶都極其清晰和深刻。
但對于女兒夏傾月的記憶,卻莫名的簡單、稀疏和模糊。
對夏元霸也是如此,但遠沒有夏傾月那般嚴重。
同時,她從夏弘義的記憶中,清晰無比的察覺到了一種違和感。
池嫵仸毫無疑問是當世魂力最強之人。但,以她層面高至超越當世一切的涅輪魔魂,竟又探知不到這種違和感究竟是什么。
“以你的性子,除非極為必要,否則是不屑做這種事的。”云澈一臉的無奈狀,池嫵仸對這件事,還真是執著的驚人。
“帝上教訓的是,妾身知錯了。”池嫵仸媚眸稍垂,一副做錯了事的嬌怯模樣,但眸光卻是流轉迷離,忽然軟下的魔音更是瞬間酥骨入髓:“帝上要是責怪妾身的話,那妾身…晚些和玄音一起服侍你賠罪,好不好?”
云澈雙目瞬間瞪圓,“嗖”的轉目,瞬間上涌的血液直接映紅瞳孔:“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
“嘻嘻!”池嫵仸媚然淺笑,吐氣幽蘭:“要搞定小玄音,妾身可是有好幾百種方法哦,比如,她的…”
前方黑月商會的傳送玄陣忽然白芒一閃,兩個人影并肩從中走出。
池嫵仸頓時止音,笑意盈盈。
“(╰_╯)#”云澈一臉不善的看向這兩個不速之人…還是兩個熟人。
黑月之主紫極,以及當年至尊海殿的海皇——曲封憶。
看到云澈,紫極怔了一怔,隨之緩緩屈身下拜:“紫極拜見云真人,云真人尊軀蒞臨,黑月榮光無盡。”
多年不見,紫極依舊是那身紫袍,但他的身上竟少去了數分蒼老感,飽含智慧的眼瞳也淡去了銳利與深邃,變得格外淡雅平和。
而她身邊的曲封憶…
曲封憶跟著紫極拜下,不過很快,她的頭稍稍抬起,悄然打量著云澈,眼神里帶著敬畏與好奇,卻沒有恐懼,更沒有了半點當年至尊海皇的威凌。
察覺到云澈目光的異樣,紫極道:“如 云真人所見,內子已非當年海皇,她在傷愈之后,已是自封記憶,亦封卻了過往所有的榮辱悲喜,恩怨對錯。”
“原來如此。”云澈淡淡回應。
曲封憶重重一禮,道:“我雖已沒有了過往記憶,但云真人當年的恕命與救命大恩,外子已教我銘記于心,終生不敢忘卻。”
說話之時,她的身軀自然而然的輕依著紫極,那是一種源于心魂的親和與依賴。
紫極看了一眼身邊的妻子,目光溫軟柔和帶著幾乎要溢出的寵溺:“而這些年,卻反而是我們夫妻最幸福安和的一段時日,我從未見過如此無憂無慮,喜嗔皆憐的她,就連我,也已不想回到過去,至尊海殿也罷,黑月商會也罷,它們的未來與歸處,原來根本不是那么重要。”
紫極淡淡而笑,笑的格外輕松釋然:“有時,我會暗自感嘆,操勞半生回首,所求之物,原來竟是如此簡單。”
云澈點了點頭:“如此,自然是幸事。只是這天玄大陸若沒了紫先生和海皇,便是少了兩個傳奇,倒是有些可惜。”
“呵呵呵呵,”紫極淡淡而笑:“世有云澈,再無傳奇。”
曾經天玄大陸的四大圣地,日月神宮與天威劍域被滅,皇極圣域為夏元霸所馭,而至尊海殿,也就此進入半隱之中。
或許用不了太久,天玄大陸的圣地便會只余皇極圣域、冰云仙宮、鳳凰神宗。
“看來,是個讓人唏噓的結局?”
離開黑月商會,池嫵仸輕聲道。
“唏噓算不上,只是讓人多少有些感慨。”云澈道:“有的人…或者可以說相當一部分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那你說,夏傾月這一切的所作所為,她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呢?”池嫵仸轉眸問道。
“…”云澈給了她一個毫無氣勢的白眼。
“準備在藍極星停留多久?”池嫵仸不再故意揶揄他,笑吟吟的道。
云澈想也沒想:“很久,過段時間,玄音、媚音、彩脂她們也會來…讓劫心劫靈她們也來吧,總該見見我父母的。”
伸手按了按鼻尖,云澈用低了一階的聲音道:“無心也不知哪里的興致,老想見她們。”
池嫵仸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那青龍帝和蒼姝姀呢?她們也是你公諸天下,宣世而封的帝妃,就不準備帶她們來見見父親母親嗎?”
“她們?”從池嫵仸的臉上,云澈看到的卻不是開玩笑的神情:“還是算了吧。”
池嫵仸道:“就算是‘虛名’,多少也該維護下。畢竟,青龍帝關系著西域安定,蒼姝姀關系著南域平衡。”
“尤其是蒼姝姀,她還是能讓蒼釋天這個忠犬變成惡犬的唯一可能。”
“惡犬?”云澈不屑一笑:“那就踩死他便是。”
“踩死容易,但要再培養一個如他這般聽話還好用的忠犬,還真不是那么容易。”池嫵仸一臉憂愁狀,否則已提前開始憂心這種狀況的發生。
“好好好,”云澈敗陣:“雖然不會帶她們來見我爹娘,但我偶爾會去看看她們的。剛好無心想讓我帶她去神界看看,歷經南域和西域的時候,我會順道去的。”
“我的帝上,”池嫵仸軟軟的吐了一口氣:“要不要妾身干脆幫你把‘敷衍’二字寫到臉上?”
“…我去看看彩衣。”云澈作勢欲逃。
“彩衣?那個嬌嬌小小,像個白玉娃娃一樣的小妖后?”池嫵仸挑起眉尖兒:“你才剛回來,你的那些妻妾紅顏個個都恨不能融到你懷里,你卻要去獨寵她一個?”
云澈一臉正色道:“彩衣看著嬌小可愛,其實性子又暴又倔,這么多年…她心里一定憋了很多的火氣。這幾天長輩無心他們都在,她不好發作,再不趕過去讓她暴打一頓,我怕把我的彩衣憋壞了。”
“暴打?”池嫵仸似媚似嗔的睇他一眼:“那可真的要小心一些,把床打壞了該多可惜啊。”
“咳咳,我先去了。”
云澈伸手一抓,撕開空間,循著小妖后的氣息而去。
云澈離開好一會兒后,池嫵仸幽幽一聲嘆息:“唉,你真當我,是個一點都不會吃醋的女人嗎?”
她的神識釋放,最終停留的地點,是一個冰天雪地的存在。
那里,是夏傾月曾經的師門,有夏傾月當年的師父——楚月璃。
昨夜與楚月嬋的交談,今日與夏弘義的對面,她反而愈加難以釋懷。
甚至…莫名的有些難安。
蒼風國北,冰極雪域,冰云仙宮。
“感謝你的告知。”
從楚月璃那里得到的訊息,與楚月嬋并無太大差別,面對楚月璃,她問起了另一件事:
“我想去看看夏傾月當年的居所,以及修煉之地。”
楚月璃卻是搖了搖頭道:“這一點無法做到。”
“為何?”
楚月璃身軀側過,面向冰雪所琢的冰云仙宮:“你此刻所見的冰云仙宮,并非最初的冰云仙宮。當年的冰云仙宮已盡毀于軒轅問天與小妖后之戰,幾乎未留下任何殘痕。”①
“如今的冰云仙宮,是云宮主潰滅軒轅問天后,引領我們所重建。所以,傾月曾經所居的冰宮,已是不在其中。”
“未留殘痕…”池嫵仸低念一聲:“不止居所和修煉之地,什么都沒有留下嗎?”
楚月璃不無落寞的點了點頭。
“那可太遺憾了。”池嫵仸低語道。
沒過太久,池嫵仸的身影已回到流云城中,卻不是落于蕭門,而是一處空曠已久的大院。
流云城夏家,夏傾月與夏元霸出生成長之地。
隨著夏弘義去了黑月商會,這里便一直空了下來,常年只有一兩個早年便跟隨夏弘義的中年家仆看院。
乍然看到一個聲影居于空中,那個正無所事事的家仆嚇了一大跳,失聲叫喊:“你…”
他的聲音驟然卡止,臉上的神情也快速緩下,直至變得一片呆滯。
池嫵仸緩步走近,目光掃了一眼四周,開口道:“告訴本后,夏傾月當年的閨房,是哪一間?”
家仆癡癡呆呆的抬手,指向了最里的那間臥房。
池嫵仸身影一晃,未去打開房門,直接現身家仆所指的房間之中。
上好的橡木大床,掛著深紫的幔帳。
同材質的桌椅,梳妝用的銅鏡,兩面并緊的柜子,柜中空無一物。
這些,便是全部。
沒有衣物,沒有洗具茶具,沒有首飾,沒有脂粉…甚至找不到有人曾居住過的痕跡。
那個家仆為她魔魂所劫,不可能說謊…這便是夏傾月十六歲前一直所居的少女閨房。
是夏傾月出嫁之時,全部…沒有任何一絲遺留的帶走了嗎?
離開夏家庭院,池嫵仸浮身于無人可見的高空之上,獨自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的出生之地沒有任何她的遺留。
她曾久居的冰云仙宮毀于小妖后與軒轅問天之戰,同樣毫無所遺。
月神界更是已灰飛煙滅。
死去的夏傾月,在這茫茫之世上,竟沒有了任何痕跡。
若連記憶都抹去,她便等同從未存在過。
“罷了。”
許久,池嫵仸一聲無力的輕念。
“她已經死了,如今的一切,已是再好不過的結局。我又何必再生這些多余的執著。”
越來越濃重朦朧的迷霧,以及心中那隱約涌上的不安感…
她放棄了。
①:冰云仙宮被毀是在第845章(章名《絢爛之火》,也是當年的一個暗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