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生說隨便點,在唐三十六看來,“隨便點”這三個字,不管是隨便點菜,還是相處隨意些,意思都差不多,同情對方之余,點菜的時候卻沒有怎么在意菜價,拿著菜單,便隨意點了幾個客棧拿手的招牌菜。最開始兩道便是飛雀熬的湯、清蒸的雙頭魚…正點著,他瞥見陳長生的眉皺了皺,以為對方銀錢不夠、有些心疼,對小二說道:“雙頭魚不要了,換成鱸魚,再就是…飛雀湯換成莼菜湯。”
果不其然,陳長生的眉頭舒展開來。
唐三十六微笑,心想自己果然觀察入微,善解人意,隨口說道:“再來一碗梅花鋪底鹿脯團。”
陳長生皺眉。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說道:“換掉…來碗梅菜扣肉。”
陳長生依然皺著眉。
唐三十六有些不悅,心想一碗肥豬肉,平日在家自己吃都懶得去吃,你居然還舍不得出這錢?
他對店小二說道:“直接來盤涼拌折耳根!再加一盤紅油順風!”
陳長生還是那副模樣,滿臉的不贊同。
唐三十六真的有些煩,說道:“看在你第一次請客吃飯,不懂人情世故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說什么。”
陳長生微怔,問道:“我哪里不對?”
唐三十六喝道:“就算身上錢不夠,也不能當著客人的面流露出這種神情,真真令人生厭!既然是男人,頭可斷,血可流,臉面不可丟!哪怕待會兒去把身上的裘皮大氅當了,又算得什么?”
他自以為這道理很是應當,教育同伴的感覺很好,陳長生卻聽著感覺有些怪,問道:“這就是打腫臉充胖子吧?”
唐三十六微惱,說道:“這是哪里話?”
“這是西寧的俗話。”陳長生認真地給出解釋。
唐三十六怔住,心想自己問的是這個嗎?正準備發飆,又聽著陳長生下一句話。
“…而且我也沒有裘皮大氅。”
房間里變得有些安靜。
唐三十六忘了發飆的事情,覺得這件事情確實很苦惱,這個家伙很可憐。
他只見過家族宗門里那些不如意潦倒的長輩和師兄們動不動拿著裘皮、蛟索去換酒吃,卻沒人告訴過他,如果有人真窮到連這些都沒有,又該如何不失顏面地請客吃飯,至于他自己…首先他從來不缺錢,其次,他也沒有請人吃過飯。
他看著陳長生正色說道:“這頓飯我請你吃。”
陳長生微異,問道:“為什么?”
唐三十六看著他神情溫和說道:“你沒裘皮大氅,肯定也沒旁的值錢的東西,怎么能讓你請我?”
陳長生有些無辜,說道:“但是…我有錢啊。”
再次冷場。
唐三十六的臉色有些難看,問道:“那先前我點菜的時候,你為何臉色那般難看?”
陳長生想了想先前的場景,明白了些什么,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因為…你點的飛雀黃精湯,名為溫補,實則燥意極大,在秋冬服用是極好的,現在是春天,那湯喝了容易生虛火,對身體不大好。”
唐三十六完全沒想到,這家伙是在考慮這方面的問題,問道:“難道其余的菜也不好?那可都是招牌菜。”
“雙頭魚是深海魚,以魚蝦海蛇為食,體內毒素沉積過多,若是水煮倒也罷了,去湯尚可食,但清蒸著吃對身體是不好的,而且我們只有兩個人,肉食太多對身體也不好,尤其梅菜扣肉用的是豬五花肉,油脂太重,最好別吃。”
陳長生最后補充道:“紅油順風里的豬耳朵倒是好東西,可紅油真不好,再就是那盤折耳根,吃多了會澀腸亂心,對身體也…”
“停!”
唐三十六聽不下去了——陳長生的話就像蒼蠅一樣,在他的耳朵邊轉來轉去,讓他很不舒服。無論是誰,在高高興興地點完菜后聽著這么多“對身體不好”,都不會高興——食物當然不可能每樣都健康,但誰吃飯的時候會去注意這些細節?而且還注意的這般嚴苛?如果陳長生是個注重養生的老者倒也罷了,可他明明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啊…
“對身體不好又如何?難道吃了會死不成?”
陳長生認真說道:“不會當場死,但肯定會早死。”
唐三十六無話可說,好奇問道:“那你平時吃什么?”
陳長生應道:“二兩肉,牛羊最好,二斤菜,野菜最好,紅薯雜糧隨意,兩日一條溪魚,有鱗最好,不飲湯。”
唐三十六問道:“如此吃了多久?”
陳長生說道:“自記事起都是這般吃的。”
這次輪到唐三十六皺眉。
他覺得這些菜,只聽著都不好吃,真要吃上十四年,那該是何等樣凄涼的人間?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同情這個家伙了。
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都很沉默,唐三十六覺得菜式太普通,陳長生覺得菜太不健康,總之各有各的不滿意。當然,這件事情根本無法調和,就像豆花與粽子一樣,飲食口味與健康追求,始終是人類三觀碰撞最激烈的領域。
陳長生人生第一次宴請就這樣草草結束,兩碗香茶斟了上來,二人隨意聊了幾句天道院考核的情形,唐三十六又問了問他在摘星和另外兩家學院的遭遇細節,對大周軍方竟然也被神將府影響到表示了自己的不解和疑惑,然后便又沒有什么話可講了。
——新結識的朋友一般在最開始的幾場聊天里,都會說說小時候的故事以及成長經歷,尋求某些共同的愛好,但他們兩個人小時候的故事實在是單調乏味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所以根本沒有可能從這方面著手。為了避免大眼瞪小眼太過尷尬,唐三十六站起身來,端著茶碗在房間里隨意走著,從廳室走到露臺再走回來,想著這家伙能在天書陵外這等要地租這么大的套房,明顯不差錢,自己先前的誤會真的有些可笑。
走到廳室過博物架的時候,唐三十六的目光下意識落到架上,便再也無法離開——那里有一把劍。
那把劍很小巧,看著比正常的匕首也長不了多少,而且很細,看著非常秀氣,劍鞘是普通的皮鞘,劍柄也很樸實,從里到外透著股尋常的氣息,沒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也沒有灰塵或血跡,總之這柄劍普通到了極點,卻讓他很想親近。
唐三十六伸手去握劍柄。
陳長生的手卻攔在了前面,把劍柄搶先握在了手中。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這是我的。”
唐三十六端著茶杯,茶杯有熱霧溢出,霧中他清俊的臉顯得更加寒冷,“所以我不能碰?”
陳長生注意到他有些不高興,有些不安,但依然堅持說道:“你應該先問我,我同意了,你再去拿。”
唐三十六收回右手,拂袖歸座,把茶杯擱到面前的桌上。
陳長生有些尷尬,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么——好吧,他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么,只不過畢竟這是他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所以看著對方不悅便有些慌,走到桌前,把手里握著的短劍遞了過去。
唐三十六抬頭看了他一眼,沒理會他。
陳長生把劍舉的更近了些。
唐三十六不肯接劍,說道:“做事一點都不大氣。”
陳長生無奈,心想到底是誰不大氣?是誰在像小孩子一樣賭氣?他沒辦法,走回博物架旁把劍擱好,轉頭問道:“你來找我有事?”
“在京都我就認識你這么個人,聽說了你的事情,自然來看看,不用客氣,我就是這么熱情寬厚的人。”唐三十六神情漠然說道:“當然,這建立在我比較欣賞你的基礎上,你要知道,我欣賞的同齡人很少,你應該感到榮幸。”
陳長生愣了愣,說道:“那…謝謝?”
“光謝謝就夠了嗎?”
“剛剛不是才請你吃了頓飯?”
唐三十六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我決定收你做小弟。”
陳長生問道:“做小弟是什么意思?”
唐三十六很認真地解釋道:“就是你從此以后就跟著我混。”
陳長生認真地解釋道:“不行啊,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沒辦法把時間給你。”
唐三十六是個很傲氣的少年,憐惜陳長生懷才不遇,才有這番客棧探訪,既然對方沒有接下,自然不再多說,只是有些不解:“什么事情?繼續考學?你為什么一定要進些學院?你堅持的原因是什么?”
陳長生問道:“你呢?你來京都的目的是什么?”
“我要參加大朝試,我要拿第一。”唐三十六神情傲然說道。
忽然,他想起現在在南方圣女峰的那只雛鳳,如果她提前回來…
“我要拿大朝試的第二。”
他糾正道,忽然又想起秋山君,如果那人參加今次的大朝試…
“好吧,我的目標是大朝試第三。”
唐三十六最后確認道:“但總之,我要在天書陵前的石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果然志向遠大,佩服佩服。”
陳長生看著他贊嘆道,忽然又想到一件事情,問道:“那到時候你豈不是要改名叫唐三?”
唐三十六無語,轉而問道:“你呢?你來京都的目標到底是什么?”
陳長生誠實說道:“我也要參加大朝試。”
唐三十六有些沒想到,但也不怎么吃驚。
陳長生說道:“我沒想過拿第二或者第三。”
唐三十六勸道:“人確實要有自知之明,但不能失了信心,不要忘了,只要大朝試能進三甲,都能進天書陵…”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陳長生又說話了。
“我要拿第一。”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我不能拿第二或者第三,我只能拿第一。”
一片安靜。
唐三十六忽然很有轉身離開的沖動。
他發現自己今天經常處于無話可說的境地。
因為這個家伙做的事、說的話,經常讓人無話可說,只想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