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世界,修行以國教玄門正宗為主,真元最主要的來源便是滿天繁星——光明教講究的就是光明二字,照亮夜穹的正是星光——破坐照入通幽,然后聚星,靠萬千星辰灑落人間的能量,改造凡人的身軀神魄,這便是修行的最終目的,由此可以想見“星”之一字,在修行界的地位。各國各宗門都有觀星臺,名勝大川無數望星樓,卻極少看見攬星奪星之類的名字,因為那會顯得對星辰有些不敬。
但陳長生名單上的第二家學院,赫然就叫做摘星學院。
摘星——這家學院取了如此霸氣十足的名字,國教卻沒有任何意見,這件事情本身就很霸氣。
全天下只有這家學院敢用、夠資格用這個名字。
因為這家學院直屬大周軍方,多年來培養出無數勇敢而堅毅的年輕人,走出的將領繁若群星。多年前與魔族的那場驚世大戰,人類初期瀕臨絕境,摘星學院從院長到普通學生,紛紛奔赴戰場,前仆后繼,戰死沙場者十有八九,大戰之后,偌大的學院竟然凋蔽寂寥有如墳墓。憑此,摘星學院在人類世界里獲得了無人能夠企及的尊重,也擁有了難以想象的氣勢。
這樣一間學院,別說摘星,就算想用焚星做名字,又有誰敢提出意見?
世間所有人都很了解摘星學院這段血腥殘酷而榮耀的歷史,陳長生也不例外。師父把摘星學院列在名單第二位,實際上在他的心目中,摘星學院則排在首位,所以沒能考進天道院雖然讓他有些郁悶,但他并不是太過在意。
他相信摘星學院,肯定不會像天道院那般徇私,至少不會做的那般過分。
就這般想著,他來到氣息肅殺的摘星學院,開始準備第二場考試。
摘星學院與天道院果然不同,院門外雖然也圍著黑壓壓的人群,但不知道是因為院門口那些全副武裝的精銳士兵如鷹般的目光,還是學院院門那塊寫滿了殉國將領姓名的石碑令人太過壓抑,場間一片安靜,沒有任何雜聲。
填寫簡單的報名表,領取號牌,在幾名軍官的帶領下,六百余名待試少年走進了院門。
與天道院的考核類似,摘星學院也準備了一場提前考試,目的也是提前淘汰掉那些未能洗髓成功的普通少年,為隨后的正式招生考試減輕壓力,只不過摘星學院畢竟有軍方性質,方法要比天道院簡單、也直接的多——這里沒有什么感應石,只有一塊石盤。
那塊石盤很大,很像一塊磨盤——事實上,那本來就是摘星學院后廚外的石磨上臨時卸下來的磨盤,重三百斤。能夠舉起這塊磨盤,走上三十級石階的考生,就算是通過第一關考核,有資格參加正式的招生考試。
三百斤的重量,除非洗髓成功,筋骨鍛煉如松,普通人很難舉起來,更何況還要走這么長一段石階。有很多沒能洗髓成功的少年看著那塊磨盤,臉上頓時變了顏色,很多人垂頭喪氣地退去,就連有些已經洗髓成功,但境界不穩的少年,判斷出自己今年還無法做到,連連搖頭,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地放棄。當然,也有些普通少年勇敢地憑籍自身原本的力量,嘗試進行了挑戰,卻沒有一個成功的。
未能洗髓,便舉起這塊磨盤,在摘星學院的招生考試里,其實并不算少見,比如現在鎮守伽藍關的白虎神將,當年初入學院時便未能洗髓,但憑著天生神力,竟是極輕松地將那塊磨盤直接扔到了湖那邊…
但終究這也不是太常見的事情。
教官有些遺憾,看了看天時,決定加快速度,讓考生自行申報自身水平,然后由洗髓成功的考生先行考試,再讓普通的少年進行嘗試。
很遺憾,直到日過中天,依然沒有一名普通少年創造奇跡。
就在人們覺得無趣,好些圍觀者準備離去的時候,一位身材魁梧的少年拿著號牌走進場內,極輕松地舉起那塊磨盤,蹬蹬蹬蹬,連上三十級石階,氣不喘臉不紅,甚至還又把那塊磨盤重新扛回了原處!
場間一片嘩然。
那少年舉手向四周示意,驕驕然地再次走上石階,向學院深處走去。有趣的是,他生的太過憨厚老實,再如何想刻意表現出驕傲得意,在圍觀的人們眼中,也只是可愛,沒有任何嘲弄,只有一片善意的笑聲。
待那魁梧少年走后,很多人都開始猜測他的來歷,直至有人忽然提到,這少年先前腳踝處隱隱可見的青色花紋,眾人才愕然噤聲,因為…那代表少年極有可能擁有妖族血統,甚至就有可能來自西方妖域!
數百年來,人族妖族因為曾經共同抵抗魔族的緣故,關系雖然談不上融洽,但也算得上相安無事。有些能夠化形的妖族貴族,甚至就在人類世界里生活著,大周京都里肯定也有——只不過畢竟人妖殊途,人類世界無論官方還是民間,對此事都不怎么提起,只要那些妖族不亂來就好。
那名被懷疑是妖族的魁梧少年,成功舉起磨盤,仿佛推開了一扇門,緊接著,竟又有兩名來自大老嶺的獵戶少年,也僅憑著自身的本原力量,就舉起磨盤走上了石階,雖然顯得很是辛苦,還是贏來了陣陣喝彩。
在石階上方拿著筆做統計的軍官微微點頭,看來很是滿意今年的成績。
時間流轉,終于輪到了陳長生。圍觀的人群看著這名面有稚意的少年,善意地助了幾聲威,便不再如何關注。因為這少年明顯年紀還小,沒有發育完全,別說像那名妖族少年一樣魁梧,就連那兩名獵戶少年的精壯也遠遠不如,怎么看也不可能舉起那般重的磨盤。
在天道院,陳長生靠的是對院規律條的熟識直接跳過了洗髓挑選的那一關,此時在摘星學院,他或者還能想到別的方法,但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學院肅殺卻又熱血激昂的氣氛影響,又或者只是想試一下,他什么都沒有做。
他走到磨盤前緩緩蹲下,雙手穩穩地把住磨盤兩側,平緩而深長地進行了五次呼吸吐納,將全身氣力盡數灌注到腰腹與雙臂之間,低哼一聲,驟然發力!
斜斜石階前忽然變得一片安靜,那些正在閑聊著什么的人們愕然忘了接話,張大嘴望向場間。
磨盤緩緩地上升,最終被陳長生舉到了胸前,不多不少,剛剛超過考核標準一寸!
他的臉有些紅,但神情還算平靜,眼神里看不到任何慌亂和緊張的情緒。
轟!場間響起熱烈地喝彩聲,人們不停地替少年助威,用有節奏的喝聲,想要幫他抬動腳步。
陳長生向前走了一步,只是一步,他的膝蓋便有些顫抖。
把磨盤舉起來是一回事,舉著如此沉重的磨盤走上石階,那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氣息變得有些亂,臉變得越來越紅。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從微微鼓起的臉頰處能夠看到,他在用力地咬著牙。
他一步一步向石階上走去。
陳長生確實沒有洗髓成功,他的筋骨肌肉強度,按道理只有普通少年的強度,甚至,因為他自幼患病的緣故,他理應比普通少年更加虛弱才是。但正是因為有病,還是很難治的病,所以西寧鎮外那間破廟里的三個人、包括他自己,最在意的便是他的身體。
剛剛懂事,他就開始被迫背誦破廟里的三千道藏,同時那位有些神神道道的道士師父挖來無數草藥熬成藥湯讓他泡浴,余人師兄則是拿著棘條和木棍不停助他打熬身體。十余年來,他最熟悉人的是廟里的三個人,他最熟悉的味道,便是書籍的味道、藥的味道以及棍棒的味道。
漫長時間的治療與打熬,他的病沒有治好,他沒有辦法變成妖族少年那樣天賦神力,但本應無比虛弱的他,現在在身體方面已經不弱于普通人,甚至還要更好一些,雖然這只是表面的健康與強大,但也讓他很高興。
一個自幼患病,十歲后便被籠罩在黑暗陰影里的少年,會比別的人更在意身體方面的事情,會無比在意那些細節,所以,今天在摘星學院,他沉默地走到磨盤前,只想憑自己的力量來通過這場考核。
他想舉起那塊沉重的磨盤,向自己證明一些事情,同時向師父和師兄表達謝意。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陳長生的呼吸越來越沉重,臉色越來越難看,束的極緊的黑發早已被汗水打濕,但他的眼神還是那樣的平靜肯定。
石階兩旁的助威聲、喝彩聲已經停止。所有人看著那名低著頭,艱難前行的少年顫顫巍巍行走在石階上,很是擔心,又很是佩服,好幾次那少年眼看著便要倒下,但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量,居然支撐著他堅持住了!
教官在石階上看著陳長生,眼中流露出欣賞的神情。
七步,八步,九步。
陳長生的腳步越來越慢。
教官眼里的贊賞情緒越來越濃。他很意外于這名少年表現出來的水平——身為軍人,他在意的是陳長生表現出來的毅力與勇氣——他已經決定,就算陳長生沒能把磨盤舉到石階上,也會讓他通過這場初試。至于這會不會影響到學院和大周軍方的聲譽…
教官看著緊張的人們,心情略安,暗想應該不會,看來絕大多數人都像自己一樣想法。
認真而努力的孩子,值得特別的嘉賞。
想著這些事情,教官有些走神,沒有一直看著石階上,直至某一刻,他醒過神來,忽然注意到人們臉上的神情忽然發生了變化。
他轉頭望去,只見身邊多了一個人。
那是個渾身濕透,疲憊至極的少年。
教官心想自己不用為難了,微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陳長生走到了石階上方。
那方沉重的磨盤在他的腳下。
他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