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大盟、趙無恤2014、ufgw一直支持!)
馬悍返回遼東,途徑玄菟,玄菟太守公孫顯率百余屬官,萬余百姓,出迎十里。這一次,公孫顯的姿態放得極低,神態恭謹。自從玄菟被擄漢民回歸之,同時帶來拔奇大軍覆滅的消息后,公孫顯就知道,遼東軍此番討伐高句麗必勝。只是沒想到,這勝利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徹底。
滅國破虜,開疆拓土,此誠本朝百年未有之功。可惜,漢室衰微,天下紛亂,縱有潑天之功,也是李廣難封啊!
如果說,馬悍逆取遼東,靠的是突襲;降伏遼西烏丸,靠的是連橫合縱;那么此次遠征,半月滅高句麗,則真正展示出了馬悍的絕對實力與所掌握的強大武力。
隸屬遼東的玄菟、樂浪、遼西諸郡漢官,原本對一個出身連公孫度都不如的年輕太守很不感冒,覺得此人不過憑著好運氣與個人武勇,令信奉強者為尊的胡人畏服罷了,但高句麗一滅,諸郡官員集體失聲。
遼西倒也罷了,玄菟與樂浪,可是深受高句麗襲擾多年,對這個海東小強的實力了解最深不過。沉積幾十年的老大難問題,千軍出馬,一朝解決,這馬悍的實力,令人刮目相看。不管諸郡漢官們承不承認,他們同樣信奉強者為尊――與胡人稍有不同的是,胡人所奉的強者,是個人武勇;而大漢官員們所奉的強者,是強大的實力。
而受高句麗之害最深的玄菟郡可以說是此戰最大受益者。眼下高句麗已變成大漢的遼寧郡,自此而后,玄菟心腹之患已去,無論從政績、民心、財賦、軍費等等方面,所受之惠,無論怎么說,都不過份。所以,公孫顯心懷感激,心悅誠服,直到此時,這位玄菟公孫氏家主,才算是真正站到了馬悍一邊,擺正了自己的位置。
在玄菟,馬悍除了得到以公孫顯為首的世家畏服歸心,更得到包括被救漢民在內的萬余百姓“除靴下馬,負蒿鋪道”的高規格禮遇。馬悍救回的玄菟漢民雖只有千余口,但直接或間接承恩的,又何止千家?老百姓只有用最質撲的行動來表達感恩之情。請三老為年輕太守除靴撣塵,扶持下馬,萬人負蒿鋪呈十里長道,“萬家生佛”之聲響徹玄菟城內外…
經歷過徐州睢陵與剡縣的那幾次萬民夾道迎送之后,馬悍對這樣的場面已經能應付自如了,一路團團做揖,誠摯道謝,攜公孫顯之手,步行十里,直至入玄菟南門。
馬悍從這盛大的歡迎儀式中,不但看到了玄菟民心可用,也看到了以公孫顯為代表的玄菟世家,向自己輸誠之意――想也是知道,甭管黎民如何擁戴,這等大動作若無官方支持、引導,甚至主導,哪里可能搞得成?
馬悍在玄菟待了三天,接見大小官員、本地豪強,借此次滅國之威,將自己的影響力盡可能輻射到玄菟方方面面。
第三天,馬悍與公孫顯在玄菟太守府別院,宴請了幾位特別賓客。
在門侍引領下,最先出現的,是一個年約四旬,頭戴幘巾,面皮微黃,留著三綹長須,眼皮很厚,但眼睛活泛的中年文士。
一見此人,馬悍與公孫顯一齊端直身軀,抬臂合袖為禮:“多謝陽君應邀過府赴宴。”
來人長揖到地,抬首笑道:“二位使君有召,涉豈敢不至。”
此人正是遼東望族陽氏族老之一,前任玄菟郡丞,陽涉。
公孫顯雖然與陽涉很不對付,但場面上卻是一團和氣,似他們這等位高權重者,少有把對方的不滿寫在臉上的。
有侍者上前為陽涉除屣,并引其至左席。陽涉看到對面只設一席,微訝道:“二位使君今日之宴,只請二人么?”
公孫顯側頭望向馬悍,后者只是微微一笑:“事關陽氏之顏面,不便宣之于眾人之前。”
陽涉心頭“格登”一下,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等他看到第二位賓客時,不禁瞪大眼睛,心頭不好的預感,越發強烈。
第二位賓客,便是陽涉的族侄,陽氏家主、遼東別駕――陽儀。
別駕的原意,是州郡長官出行時,別乘一車的伴駕,從這個意義上說,陽儀這個別駕,的確有點不稱職。馬悍到遼西,他沒跟去;遠征高句麗,他也沒跟去。合著一把手東奔西跑,你這位二把手卻在家閑坐,這官當得…
但陽儀也是沒法,遼西那地兒他的確不適合去,這一點,太守也表示理解。而高句麗呢?原因就復雜得多,歸根結底,不外乎三個方面:
一是陽氏與高句麗一向友好,彼此是對方第一貿易伙伴,如果陽儀出現在征討高句麗的戰場上,必要會引發高句麗王的強烈不滿,對家族重要經濟來源,不啻于一個沉重打擊。當然,這也是包括陽儀在內的陽氏族人對此戰后果嚴重估計不足,誰能想到,雄峙海東百余年的小霸高句麗,被馬悍引弓一擊,便轟然坍塌。
二是與陽氏族老陽涉有關,原本計劃得好好的,讓陽涉出面,勸退高句麗大軍,博得佳名,沒想到卻被新任太守果斷拒絕。陽氏自是不滿,陽儀留守不出,也是一種無聲的抗議。
最后,則是陽儀心里不托底。他也知道馬悍對自己并不放心,更談不上信任。這出境遠征,刀兵無眼,萬一某人居心不良,有個好歹,往敵軍頭上一推,最容易不過,別到時落得埋骨異鄉…
陽儀未隨軍出征,而馬悍也不提這一茬,結果這位理論上太守的左膀右臂,就這么不明不白被擱置了。眼下馬悍滅國而還,陽儀再不動彈,實在說不過去了,便以代表遼東數十萬軍民的名義,前來迎接太守凱旋,也想借此挽回點印象分。陽儀已敏銳意識到,此戰之后,這位年輕太守必然獲得遼東六郡一國徹底臣服,根基已穩,勢難撼動。陽氏,除了合作,別無選擇。
陽儀來到玄菟,原本是想先找族叔陽涉相商的,沒想到一入城,就被馬悍請來,下榻于別院。此刻陽儀出現在中庭,一眼就看到族叔竟也在座――而且只有他一人,頓時也感覺到了不妙。但無論如何,事已到此,他也只有強捺心驚,上前與二位太守及族叔相見致禮。
酒過三巡,馬悍看到兩位客人明顯神思不屬,連向自己道賀的說辭也是干巴巴的不著調,當下笑了笑,也不吊二人胃口,從懷里取出一卷帛書。早有侍者持盤趨前,躬身長臂,接過帛書。
馬悍閑閑道:“這卷帛書,請二位看一看,嗯,就先請陽君過目吧。”
當陽涉望見侍者手里的黑底朱漆盤上,那一卷青花菱紋帛布時,目光一凝,身軀微不可察地一震,杯中酒灑出少許。陽涉陡然轉醒,連忙放下杯爵,大袖隨意掃過,將案上的酒漬抹去。
公孫顯嘴角微微一勾,掠過一絲鄙夷的冷笑,隨即笑瞇瞇點頭。
陽涉艱難地伸出手,動作僵硬地握住漆盤上的帛書,根本無須展開,他就知道,這是自己寫給拔奇的書信。這種青花菱紋帛布,是他用慣了的,一眼就能認出――這個該死的句麗奴,看完帛書為何不一把火燒了,竟還帶在身上,而且還被眼前這位太守擒殺…
陽涉目光慢慢轉向公孫顯,看清了這個死對頭嘴角那一絲冷笑。陽涉也不展開帛書,只是淡然道:“涉之所為,只為我陽氏一族,今事已泄,涉無話可說,但憑使君治裁。”
馬悍眼睛微瞇,閃動著一絲危險寒光:“這么說,你不否認勾結句麗奴,引敵入寇,更派人引句麗奴設伏于山道,殺傷玄菟援兵嘍?”
陽涉當然沒法否認,這位年輕太守或許不識得他的筆跡,但他與公孫顯共事多年,彼此手書早就熟悉無比,讓他如何抵賴?既如此,索性大方承認,且看對方能奈他這位遼東世家族老何。
“混帳!”馬悍勃然大怒,一掌重擊于案。轟!厚重的鐵杉木案牘四分五裂,聲勢驚人。將在場的公孫顯、陽涉、陽儀等文官嚇得駭然失色,門外侍衛紛紛涌入。
“出去!出去!”鎮靜下來的公孫顯斥退侍衛,眼神復雜地望了這個勇武驚人的年輕太守一眼,欲言又止。
“你陽氏一族再大,能大得過郡府?能大得過朝延?能大得過千千萬萬玄菟黎庶?”馬悍胸騰烈火,目如寒冰,騰身而起,戟指陽涉,“只因你一己之私,西蓋馬軍民死傷數百,千戶破家,良田盡毀,衣食無著。玄菟馳援郡兵更死傷失蹤近千…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混帳!漢奸!別以為你是陽氏族老,我就動不得你!一個國我都滅了,還在乎你一個小小的陽氏!”
這話說得夠重,令陽涉、陽儀叔侄齊齊變色。
馬悍用力呼出一口氣,平息了一下怒火,緩緩坐下,轉首望向陽儀:“今夜請子修來,就是為了做個見證,不是我馬悍過河拆橋,而是陽涉罪不可敕。以子修之見,當如何處理?”
陽儀嘴里發苦,卻不得不拱手道:“季父所作所為,實非人臣之道,當處何刑,請主公裁量。我陽氏一族,愿以千金萬畝贖買其罪,望主公成全。”
花錢贖罪,在漢朝是有悠久傳統的,最早興于漢武帝。為籌集出擊匈奴的巨款軍費,漢武帝使出了渾身解數,比如鹽鐵專營收歸國有,就起源于漢武,以錢贖買其罪,也是其中之一。這方面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司馬遷,因觸怒武帝,被施以宮刑,而他又出不起幾十萬贖罪錢,結果…
“贖罪?”馬悍不似笑地一笑,“你們知道這世上有一種罪是絕不能饒恕的么?”
陽涉叔侄惑然互望一眼,雖然這事干得的確不地道,給玄菟郡帶來了重大損失,還被抓了個現行,但以他們這種割肉似地賠償數額,也足以抵罪了。說到底,此事并未對玄菟世家、官員帶來明顯損害,受到傷害的,不過是普通士卒與庶民罷。這罪過說大可大,說小可小,說無可無,端看太守心意而已。
“由我裁量?那好,我以遼東太守之名,判處陽涉犯下叛、國、罪!”馬悍一字一頓,向陽涉宣判死刑,“我唯一給你的恩典,就是你可以在這里死,也可以回家再死――別說我沒警告你,如果你陽涉膽敢活到天明,那么你陽氏的玄菟別院六百一十三口,包括你在內,誰也別奢望再看到日出。”
這句話所釋放的濃烈殺氣,就連身旁事不關己的公孫顯,都濕了背,更遑論當事人陽氏叔侄了。
翌日,馬悍率軍離開玄菟,帶走了陽氏所獻千金與萬畝良田的地契――這些東西不是用來買陽涉的命的,而是買其首級與名聲的。陽涉已經自縊身亡,但還有一些幾乎與生命同等價值的東西,比如完整的尸體,比如身后名聲。這些,同樣要拿東西來換。碰上馬悍這種能把尸體炸出油來的主,陽氏也只有自認倒霉。
不久,陽儀也因此引咎辭職,退出遼東政治中心。遼東陽氏,自此漸漸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