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天溯河而上,安國維遠遠看見他的身影,對安南天道:“你回避一下。”
安南天扭頭看了一眼,會意地答應一聲,悄然避往林中。
葉小天慢悠悠地走到懸空大石旁,見一個頭戴竹笠的老人正盤膝釣魚,神態悠然自若,不覺站住了腳步。
可他站了一會兒,見老人還沒釣上魚來,覺得無趣,正要舉步走開,那老人忽然回過頭來,向他笑道:“小友,你方才罵得固然爽快,可你今日痛快了這張嘴巴,來日卻不免要人受罪了。”
葉小天有些詫異地看了眼這個滿面皺紋的白須老者,道:“老人家耳目靈通的很吶,棲云亭中剛剛發生的事情,老人家這么快就知道了。”
安國維微笑道:“呵呵,老夫的孫兒也在那里,事關晚輩前程,老夫豈能不用些心思?”
葉小天釋然笑道:“原來如此,那就難怪了。只是那亭中人卻不關系我的前程,所以,我不必用心,也不必緊張,罵了就罵了,他們能奈我何?”
安國維呵呵一笑,道:“那亭中有一個名揚天下的大儒,還有一個貴州學政。小友是讀書人,讀書人不外乎兩條前程,要么求個功名利祿,要么求個詩禮傳家,崔象先一句話就能讓你在士林中聲名狼藉。王學政搖搖頭你便休想踏進官場半步,你得罪了他們,進也是死,退也是死,奈何?”
葉小天笑道:“進退不能。那我往旁邊去就好。”
安國維一呆,葉小天又道:“若是左右也去不得,我就豎個梯子往上爬,再不然就挖條地洞往下鉆,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安國維開懷大笑,道:“有趣,有趣,你這少年,倒是豁達的很。只是未免天真了些。”
葉小天道:“我倒覺得。是老先生你看不穿而已。”
葉小天看了一眼安國維身旁的魚簍,笑問道:“老先生釣的這魚,準備作何用處?”
安國維不知他為何忽然問起此事,隨口答道:“幾條鮮魚,卻也不大,回去熬口魚湯。小酌幾杯老酒,不亦快哉。”
葉小天道:“看老先生氣度不凡,想必貴府不小,大一些的府邸中都有觀魚池,觀魚池中放養有許多錦鯉,老先生要喝魚湯。何必舍近求遠,來此釣魚呢?”
安國維覺得這個少年愈發有趣了。便微笑著答道:“錦鯉是用來欣賞的,怎可入口食之?”
葉小天道:“這就是了。這河中魚,老先生從未飼養過它,今日下餌釣魚,釣上來,它們便不免一個入得鑊釜的下場。那池中錦鯉,肥大異常。也并非不可食用,但老先生日日飼養。卻不肯拿來熬湯,這是為什么?
因為魚鱗美麗,賞心悅目。所以說,你對人有什么樣的用處,別人便會用什么樣的待遇來對你,你若于人只有裹腹的作用,就算你搖頭擺尾地示好,還是不免鑊烹的下場,你有一身錦鱗,自然會有那喂魚的人來。”
安國維深深地望了葉小天一眼,只覺他這句話由表及里竟是越品咂越有味道,內中似乎透著層層玄機,似是詠志,又似清楚自己的身份,這才有這樣一番比喻,不由心中暗凜。
可安國維是何等樣人,便是楊應龍那樣足智多謀之輩,言及他時也要稱一聲老狐貍,安國給的心神只是片刻失守,便即恢復清明。他清楚葉小天不可能識得他的身份,自然也就不可能揣測出他的來意,想來這只是葉小天自矜的一番言語。
安國維點了點頭,道:“你這小子,有點意思!”
葉小天微微一笑,拱手道:“老先生還有何見教?”
安國維拋須一笑,道:“沒有啦,你逛你的風景,我釣我的釣魚。”
葉小天長揖到地,道:“如此,晚輩告辭!”
安國維回過身去,一揚魚竿,再不回頭,葉小天便也從容自若地從他身后走過。
安國維笑瞇瞇地看著在流水中輕輕起伏的魚漂,心道:“這少年,不是池中之物啊,或者可以好好栽培一番。來日貴州之變局,以他的身份,或者可以起到大用處!”
葉小天一副坦然從容的模樣緩緩而去,心道:“莫名其妙的會在這兒冒出一個扮世外高人的老頭兒?整個貴陽府有誰會這么在意我?只有瑩瑩家呀!這個老頭子十有就是瑩瑩的親爺爺了,今兒是來相孫女婿的,嘿嘿!也不知我剛才那大尾巴狼裝得像不像,看他笑瞇瞇的樣子,我應該是過關了吧…”
瑩瑩找到了正與大個子和福娃兒玩得不亦樂乎的遙遙,一起往坡下來尋葉小天。一路上瑩瑩便有些心不在焉,雖然她認為展凝兒是在騙她,目的是為了讓她放手,可這番話還是聽在了心里。
“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瑩瑩是個沉不住氣的姑娘,這個問題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她心里,不問清楚她怕是連吃飯睡覺都要受影響。當她與遙遙來到山下時,葉小天正獨自在河邊徘徊。
葉小天一見他們走來,便笑著迎上去,道:“遙遙,看你跑得一腦門汗。跟大個子和福娃兒在一起久了,連你都有些野了,快去河邊洗把臉。”
遙遙乖巧地答應一聲,向河畔走去,福娃兒忙屁顛屁顛地跟過去,大個子則站在一邊,向葉小天呲牙一笑。
瑩瑩咬了咬嘴唇,開門見山地道:“小天哥,我有件事想要問你。”
葉小天道:“呵呵,很少看你板著臉這么一本正經的樣子,什么事啊?”
瑩瑩肅然問道:“小天哥。你聽沒聽說過十萬大山深處的生苗禁地有一個蠱神教?”
葉小天看到瑩瑩有些怪異的神色以及這突兀的問題,不由心中一跳,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瑩瑩,你聽誰說過了什么,是不是?”
瑩瑩固執地道:“你回答我。”
葉小天沉默片刻,輕輕抬起頭,向瑩瑩落寞地一笑,輕聲道:“沒錯!我知道蠱神教,我去過那兒。而且莫名其妙的…就成了他們的尊者,我想不干都不成…”
葉小天的笑容有些苦澀:“我堅持了許久,他們也不想兩敗俱傷,這才讓了一步,和我許下二十年之期,允許我在世間逍遙二十年。二十年后,他們就要我回山去做那勞什子鬼尊者,我不想去的,可是…”
葉小天慢慢低下頭,輕聲道:“對不起,這件事。我一直瞞著你。一開始是覺得你不過是個一個農家姑娘,我與你做上二十年夫妻。送你一場富貴,讓你給我生兒育女,也不算虧欠了你。后來,我是從心眼兒里喜歡你,不僅僅喜歡你的美貌,還喜歡你的率真活潑,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可說到底,是我太自私了。”
瑩瑩喃喃地道:“原來這是真的…”
葉小天羞愧地抵下頭。道:“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你走吧,我不會怪你。”葉小天慢慢轉過身,不忍看見她離開的樣子。
可是過了一會兒,葉小天忽然感覺一個柔軟香馥的身子輕輕貼近了自己,一雙柔軟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腰,脊背不由一僵。
瑩瑩把臉頰輕輕貼在他的后背上,柔聲道:“你是愛我的,對不對?”
葉小天用力點了點頭,大聲道:“對!”
瑩瑩露出了甜美的笑靨,柔聲道:“我從小就聽過曾祖母的愛情故事,羨慕得不得了。我經常幻想我就是生活在高高雪山上的那個女孩,直到有一天,有個她喜歡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夸她貌美為花,愿與她長相廝守,那時就毫不猶豫地跟他走,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不管與他在一起有多少困難,只要彼此喜歡,就象生長在雪山泉水旁的一朵雪蓮花,靜靜生長好多年,就為了等到那個有緣人擷取它、珍視它…”
瑩瑩眼中慢慢漾起晶瑩的淚花,低聲道:“當我坐在小橋上,你把我當成一個賣梨姑娘的時候,我們的緣份就已經開始了。當你氣極敗壞地吻住我的時候,人家的心就屬于你了,你現在讓我走?”
葉小天一寸一寸地轉著身子,慢慢轉過來,不敢置信地看著瑩瑩,欣喜若狂地道:“瑩瑩,你…你明知道我只能和你在一起二十年,你還愿意跟著我?”
瑩瑩用力點頭,道:“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一天就抵得過二十年。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二十年也不如一天!何況…”
瑩瑩細細長長的眉,像出鞘的劍一般揚了起來:“蠱神教很了不起么?想跟我搶男人?哼!二十年后,我二十多個叔伯,一百多個兄弟,至少幾百個侄子,用人堆都壓死他們!”
“瑩瑩!”
葉小天感動地抱緊了瑩瑩,激動地道:“你真是我的寶貝!你是世上最可愛的姑娘!你放心,我葉小天也不是任人擺布的軟柿子,蠱神教這件事,我一定會想出一個辦法來!”
山坡山,樹叢中,一道倩影孑然獨立。
“妹的茶,
妹的茶里有油鹽,
有油有鹽茶賴記,
有情有意才好連。
哥的茶,
哥的油茶味道鮮,
只要情哥不嫌棄,
陪哥吃茶六十年。”
低回婉轉的歌聲在丘上林中輕輕響起,低得只有唱歌的人自己聽得見。
“小天哥,我很用心地為你學了一首歌,可惜…我永遠也不可能唱給你聽了。”
看著南明河畔相擁的一雙身影,展凝兒灑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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